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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光武(4)


  〖一七〗

  严光之不事光武,以视沮、溺、丈人而尤隘矣。沮、溺、丈人知道不行,弗获已而废君臣之义者也,故子曰:“隐者也。”隐之为言,藏道自居,而非无可藏者也。光武定王莽之乱,继汉正统,修礼乐,式古典,其或未醇,亦待贤者以道赞襄之,而光何视为滔滔之天下而亟违之?倘以曾与帝同学而不屑为之臣邪?禹、皋陶何为胥北面事尧而安于臣舜邪?

  若周党者,则愈僻矣。召而至三,征而就车,偃蹇伏而不拜,忿惊之气,施于君臣礼法之下,范升劾其不敬,罪奚辞焉?党闻春秋报雠之说,非君非父之惨,称兵以与人相仇杀,党其北宫黝之徒与!黝固无严诸侯,党亦无严天子也。赐帛而罢之,恥孰甚焉!帝覆载以容之,而党藐乎小矣。

  王良应召而受禄,虽无殊猷,而恭俭以居大位,于君子之道尚不远矣。故君子者,以仕为道者也,非夷狄盗贼,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。范希文曰:“蠱之上九,子陵有焉。”非其时而凭高以为尚,则“比之无首”而已矣,恶足法哉?

  〖一八〗

  来歙使隗嚣,愤然为危激之辞质责嚣,欲刺之,而嚣不能加害。史称歙有信义,言行不违,往来游说,皆可覆按,故西州士大夫敬爱而免之。信义之于人大矣哉!

  士处纷争之世,往来传命而失信义者有二,而乱人不与焉。习于说术者,以为荐朴诚于雄猜狙诈之前,则且视为迂拙而见诎;以巧驭巧,以辩驭辩,机发于不测,而易以动人;而不知有尽之慧敌多方之诈,固不胜而适逢其怒也。又或胸无主而眩于物者,两雄相猜,其中未易测也,而所争所欲,和与战、合与离,两端而已,欲翕固张,薄为望而厚为责,有溢美溢恶之辞焉。乃无定情而惊其夸说,因而信之,遂与传之,而固不可覆按也;则未有欺而欺者多矣,欺已露而追悔无及也。是两者,失信失义而抑取憎于人者多矣。

  故庄周非知道者,而其言游说则尽矣,勿传其溢词,而信义可以不失,歙其明于此而持之固乎!履虎尾而不晊,素以往而已矣。

  〖一九〗

  建官之法,与选举用异而体合,难言之矣。省官将以息民,而士之待用者,滞于进而无以劝人于善。不省,则一行之士,可自试以交奖于才能;然而役多民劳,苦于不给,且也议论滋多,文法滋繁,责分而权不一,任事者难而事多牵制以疑沮。吏省而法简,则墨吏暴人,拥权自恣,无以相察;而胥史豪疆,易避就以雠其奸。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际,难言之也。

  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。定理者,知人而已矣,安民而已矣,进贤远奸而已矣;无定法者,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闭,因乎时而不可执也。

  乱之初息,不患士之不劝于功名也,而患其竞。一夫有技击之能,一士有口舌刀笔之长,尝以试之纷纠之际而幸雠,效者接踵焉;而又多与以进取之涂,荡其心志,则损父母、弃坟墓、舍田畴以冒进者不息。唯官省而难容,乃退安于静处,而爵禄贵、廉耻兴焉。且也民当垫隘之余,偷安以自免之情胜。其有犯不轨者,类皆暴横恣睢,恶显而易见;不则疲敝亡赖而不知避就者;未容有深奸奇巧,诡于法而难于觉察者焉。则网疏吏寡,而治之也有余。抑百务草创,而姑与天下以休息,虽有不举,且可俟之生遂之余,则郡县阔远而事为不详,正以绥不宁而使之大定,此则省官之法善矣。

  若夫天下已定,人席于安矣,政教弛而待张矣;于斯时也,士无诡出歧涂以幸功名之路,温饱安居而遂忘于进,则衣冠之胄,俊秀之子,亦且隳志于痒序,而自限于农圃。非多为之员、广为之科,以引掖之于君子之涂,则朴率之风,流为鄙倍,而诗书礼乐不足以兴方起之才。且彊暴不足以逞,而匿为巧诈;豪民日以磐固,而玩法自便;则百里一亭,千里一邑,长吏疏,掾督缺,而耳目易穷。乃官习于简略,而事日以积,教化之详,衣裙之备,官不给而无以齐民,事不夙而无以待变。是则并官以慎选,而不能尽天下之才;省吏以息民,而无以理万民之治;吝爵吝权之害,岂浅于滥宂哉?故曰:理有定而法无定,因乎其时而已。

  光武建武六年,河北初定,江、淮初平,关中初靖,承王莽割裂郡县、改置百官、苛细之后,抑当四海纷纭、蛇龙竞起之余,徼幸功名之情,中于人心而未易涤,井省四百余县,吏职减损,十置其一,斯其时乎!斯其时乎!要之非不易之法也。

  〖二〇〗

  窦融之责隗嚣曰:“兵起以来,城郭皆为邱墟,生民转于沟壑,天运少还,而将军复重其难,孤幼将复流离,言之可为酸鼻。”仁人之言,其利溥如此哉!

  说人罢兵归附而以彊弱论,我居彊而孰甘其弱?激之已耳。以天命论,天视听自民视听,置民不言,而托之杳茫之符瑞,妄人不难伪作以惑众,而乱益滋。唯融之为言也如此,嚣虽不能听,而已怆于心,心怆而气夺矣。秦、陇之民闻之,固将怨嚣而不乐为之死;汉之荷戈以趋、负粮以馈者,亦知上之非忍毒我,而祸自彼发,不容已也。其利溥矣。

  然而融之为此言也,则非以是为制嚣之柄,而离秦、陇之心使去嚣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使融而操此以为术,则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;而融全河西以归命,实践此言,以免民于死,非徒言也。窦氏之裔,与汉终始,一念之永,百年之泽矣。

  〖二一〗

  治之敝也,任法而不任人。夫法者,岂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?势且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。于是舍大臣而任小臣,舍旧臣而任新进,舍敦厚宽恕之士而任徼幸乐祸之小人。其言非无征也,其于法不患不相傅致也,于是而国事大乱。江冯请令司隶校尉督察三公,陈元争之,光武听元而黜冯之邪说,可谓知治矣。臣下之相容,弊所自生也;臣下之相讦,害所自极也。如冯之言,陪隶告其君长,子弟讼其父兄,洵然三纲沦、五典斁,其不亡也几何哉!

  大臣者,日坐论于天子之侧者也;用人行政之得失,天子日与酬辨,而奚患不知?然而疑之也有故,则天子不亲政而疏远大臣,使不得日进乎前,于是大臣不能复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。天子既疏远而有不及知,犹畏鬼魅者之畏暗也,且无以保大臣之必不为奸,而督察遂不容已。媢疾苛覈之小人,乃以挠国政而离上下之心。其所讦者未尝不中也,势遂下移而不可止。藉令天子修坐论之礼,勤内朝外朝之问,互相咨访,以析大政之疑,大臣日侍扆,无隙以下比而固党;则臺谏之设,上以纠君德之愆,下以达万方之隐,初不委以毛鸷攻击之为,然而面欺擅命之慝,大臣固有所不敢逞,又焉用督察为哉?

  况大臣者,非一旦而加诸上位也。天子亲政,则其为侍从者日与之亲,其任方面者,以其实试之功能,验之于殿最而延访之,则择之已夙,而岂待既登公辅之后乎?唯怠以废政,骄以傲人,则大臣之得失不审,于是恃纠虔之法,以为不劳而治也。于是法密而心离,小人进而君子危,不可挽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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