蜃中楼第六出双订

第六出双订

　　〖玉女步瑞云〗
　　〖传言玉女〗（生上）海郡荒凉，恶杀此时游况。
　　〖瑞云浓〗准备着月明归舫。

　　小生柳毅，别了张伯腾，来到东海访友。不料此地甚是荒凉，游兴萧然之极。欲返山阴之棹，又为地主苦留。终日坐在旅邸之中，好生寂寞。今日天气晴明，不免叫奚奴看了寓所，独自一个到海边流览一番，多少是好。正是：扩充眼界惟观海，荡涤胸襟是听潮。（暂下）
　　（旦、小旦带丑上）

　　〖凤凰阁〗（旦）湘裙飘荡，窄窄莲浮水上。（小旦）珮声轻曳也叮当，惊起海鸥西向。（丑）看新妆宫样，水镜里盘龙影双。

　　公主，来此已是蜃楼了。你看雕栏婉转，画槛玲珑，上下三层，高低百丈。人间的工匠，那里起造得来？
　　（旦、小旦）果然好一座楼台也。

　　〖狮子序〗（旦）黄金栋，白玉梁，瓦琉璃，壁砖儿都是珊瑚嵌镶。（小旦）姐姐，这是第二层，已是一望无际了；到了那第三层，还不知怎么样空旷？我和你再上去登一登来。（同上介）正是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。（旦）更望穷了青远，眺尽苍茫。（丑）不但楼高，就是那条桥儿，也长得有趣。（小旦）侍儿，那沙滩之上，一对不怕羞的鸟儿，叫做甚么名字？（丑）那就是鸳鸯了。他两个正在好处，不要惊散了他。（旦叹介）妹子，我和你终日在画上看他，枕上绣他，只说为甚么缘故，再不见分开？今日亲眼看来，方才知道是这种道理！镇日在水国内痴养，何曾见人世间，锦沧洲，真鸳鸯，风流模样？则这个中情绪，大费思量。

　　（小旦）姐姐，我前日在书本上面，看见那潘安掷果、宋玉窥墙的故事，甚是疑心，难道人间世上，就有这样标致男子？我和你生了这双眼晴，为甚么不曾看见一个？
　　（旦）潘安、宋玉是岸上生的，不是水里生的。就有这样的人，我和你怎得见面？
　　（小旦）姐姐说得有理。我和你前世不修，生在龙宫里面，他日于归，不知嫁着个甚么男子？好生愁闷人也！

　　〖太平歌〗投胎误，悔落水中央，怕没个才人相倚傍。若要论门楣才把朱陈讲，少不得是个披鳞戴甲的乔模样。怎教鳞甲伴霓裳？狠似嫁王嫱！

　　〖赏宫花〗（生上）行吟到水乡，俄惊绣幕张。你看海色浩茫，潮声澎湃，果是洋洋大观。只是这大海中间，怎么有一座朱楼，上面又有美人登眺？好生奇怪！欲待过去一看，但恨无路可通。（丑）公主，你看海边上立着一个男子，好生标致。（旦望介）果然好个俊雅书生！远观那样风致，近看还不知怎么样风流？（生望介）原来有一条长桥可渡。顾不得艰险，也要走将过去。（小旦）姐姐，你看那个书生，竟要过桥来也。（生缓缓过桥介）蓬岛人难至，谁驾海中梁？（做欲跌、立住介）（旦）那位书生险些掉下海去，带累我吃了一惊。（小旦）我也替他吓出一身汗来。（生）你看那两位佳人，好生顾盼我也。（旦、小旦）那位书生，仔细行走，海深桥窄，不是当耍的！（生听、作呆介）怎么？起先还不过露之颜色，如今竟发于声音了。饿眼甫亲眉黛色，馋喉更咽口脂香。

　　他既有这样美情到我，我就掉下海去，葬在鱼腹之中，也是情愿的了。不要怕他，大着胆走过去。（作大步行到介）小生柳毅拜揖！多谢二位小姐垂怜。（揖介）
　　（旦、小旦笑介）
　　（小旦）姐姐，你回他一句。
　　（旦）妹子，你答他一句。
　　（丑）你们两个起先那样爱他，如今走到面前，又这等妆模作样。他深深唱了一个喏，若不回他一句，教他没趣巴巴的，怎么样转去？
　　（旦）请问君子仙乡何处？因甚到此？
　　（生）小生乃潼津人氏，因访友来到贵乡，适从海上闲行，信步到此。请问二位小姐的尊姓芳名？？
　　（小旦背对旦介）姐姐，你说出真话来，他就要害怕了，且把假话儿对他。
　　（旦）我有道理。（对生介）妾身龙氏，小字舜华。这是嫡堂舍妹，小字琼莲。
　　（生）曾有夫家否？
　　（旦、小旦作羞容，各摇头介）
　　（生背介）国色难逢，良缘不再。本待说起求亲之事，又不好唐突他。如何是好？

　　〖降黄龙〗我徜徉，心口相商：才得班荆，怎好把朱陈轻讲。我想他在楼上，我在楼下，还不十分相近；况且下半段身子不曾看见，怎么就轻易求亲？我有道理。（转介）禀告小姐：小生欲借琼楼一登，以穷远目，不知可容上来？（旦）男女混杂不雅，君子若要登临，待妾辈下来相让。（生）多谢。（旦、小旦、丑下楼介）（生细看背介）若非月窟嫦娥，定是潇湘神女。尘凡世界，那有这等姿容？我柳毅遇了神仙也。看他那轻盈态度，绰约丰姿，顿使我痴魂飘荡。（丑）相公请上楼。（生）如今不上去了。（丑）既不上去，为何骗我们下来？（生）方才二位小姐在上面，我要借登眺为名，好亲近玉体的意思。如今小姐下来了，上面是一所空楼，去做甚么？（丑）小姐，怪道他眼睛光碌碌，原来是骗你下来看尊足。你便走几个金莲小步与他瞧，只怕他过后的相思要害得哭！（推旦、小旦近生介）（生）小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，要启上二位小姐，只怕唐突西施，不敢出口。（旦）不知君子有何赐教？（生）小生学成满腹文章，视功名如草芥。如今冲龄未娶，非因纳彩无资，只要迟回择配。今日与芳卿不期而遇，应有夙缘。小生不揣，要与小姐订百年之约，不知可肯俯从？非狂，我才卿貌，今生合该相傍。若不是，红线暗引，隔蓝桥怎乞琼浆？

　　（旦）待妾身商量回话。（背介）妹妹，才子难得相逢，机会不可错过。我替你做个媒人，许了他罢。
　　（小旦）姐姐，我替你做个媒人，许了他罢？
　　（丑）倒不如我替你们做媒，两个都许他，省得好了一个，亏了一个。
　　（旦、小旦）胡说。
　　（丑）这等说起来，要序齿了。大公主许他，没得说。
　　（旦对生介）君子，念妾身笑颦自爱，常以不得所天为忧，今遇仙郎，岂肯自外？百年之约，谨当从之。《白头》之吟，其能免否？
　　（生）小生若做负心人，天地神明，决不相佑。
　　（小旦背叹介）这等说起来，吾事休矣！

　　〖前腔〗（旦）休忘，情短情长。你看这汩汩波涛，须知道海神难诳！（生）小姐，既蒙慨诺，难使令妹向隅。小生有个朋友，姓张名羽，也与小生一般，青年未娶。若还令妹不弃，待小生作伐何如？（旦对小旦介）妹子，难得又有一个，你也许了他罢！（小旦）知他是怎生的模样？？（生）若论才貌，小生还不及他。（小旦背对旦介）姐姐，看他怜香至性，惜玉真情，料不把虚言相诳。凭你做主罢了。（旦对生介）舍妹也许了。（生）二位小姐，既然见允，还求各赐一物，留以为凭。（旦）奴家有鲛绡帕一条奉赠。（付帕介）妹子你把甚么与他？（小旦）我有晶珮一枚，托他寄去。（解珮付旦，旦付生介）（旦、小旦合）收藏，情随物赠，休掷在柳街花巷；更莫向，人前夸示，卖弄轻狂。

　　（生）小生回去，与敝友说过，一同央人来说亲。只是聘礼菲薄，还要求令尊海涵。
　　（旦）家君杜门深居，不通宾客；就有冰人到来，也不能相见。待奴家回去，告过家君，自有回复。
　　（生）这等，在那一处等候回音？
　　（旦）八月十五夜，仍约在此处相会便了。
　　（生）谨依尊命。
　　（旦）我姐妹出来已久，恐家慈见疑。如今要返深闺，君子请回去罢。
　　（生）这等，告别了。（揖别介）
　　（旦）长桥险仄，好生行走，千万不要回头。
　　（生上桥介）
　　（旦）妹子，我们回去罢。话因寒日短，情共海天长。
　　（小旦）一片绸缪意，从今隔渺茫。（同丑下）
　　（二人暗上，一面放烟，一面撤去蜃楼介）
　　（小生暗上取杖，下）
　　（生）好了，被我走过来了。只是一件，方才谈了半日，不曾问他父亲叫甚么名字？以后再来的时节，从那里问起？这也糊涂到极处了。不免转去，问个明白。（回头大惊介）呀！怎么倏忽之间，楼也不见，人也不见，连那条长桥也不知那里去了！难道是做梦不成？

　　〖大胜乐〗好一似携云梦觉襄王，渺巫峰，在那厢？青天白日岂有做梦之理？若说是水怪作祟，偶现幻形，怎么赠我这两件东西，又依然还在？这明珠兀自犹擎掌，左绡帕，右明珰。我知道了，若不是仙妃现出湘波上，一定是神女行来洛水旁。这桩事情，回去对张兄说了呵，他一定疑虚诧妄，还把我这真情实话，猜做奇谎。

　　我且回到家中，再做道理。只是一件，样样都是虚的，只得这两件东西是实。须要紧紧的捏住，又不要被他不见了。

　　每读齐谐眼倦开，怪将诧事费疑猜。
　　从今莫笑荒唐史，亲向荒唐会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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