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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受人欺无心落局 连鬼骗有故倾家(3)


  看到将晚,众人道:“不掷了,主人家算账。”小山叫小厮取出算盘,将众人面前的大小竹签一数一算,算完了,写一个帐道:某人输若干,某人赢若干,头家若干,小头若干。写完,念了一遍,回去取出一个拜匣,开出来都是银子,分与众人。到临了各取一锭,付与竺生、庆生,将小签仍收了去。

  竺生大骇,扯庆生到旁边道:“这是甚么原故,莫非算计我们?”庆生道:“他若要我们的银子,叫做算计;如今倒把银子送与你我,料想不是甚么歹意。只是也要问个明白,才好拿去。”就扯小山到背后道:“请问老伯,这银子是把与我们做甚么的?”

  小山笑道:“原来二兄还不知道,这叫做拈头。他们在我家赌钱,我是头家。方才的竹签,叫做筹马,是记银子数目。但凡赢了的,每次要送几根与头家,就如打抽丰一般,在旁边看的,都要拈些小头,这是白白送与二位的。以后不弃,常来走走,再没有白过的。就是方才的酒饭,也都出在众人身上,不必取诸囊中,落得常来吃些。二兄不来,又有别人来吃去。”二人听了,大喜道:“原来如此,多谢多谢。”

  只见众人一齐散去,竺生、庆生也别了小山回来,对母亲一五一十说个不了。又取出两锭银子与母亲看,不知母亲如何欢喜,说他二人本事高强,骗了酒饭吃,又袖了银子回来。庆生还争功道:“都亏我说出姑夫,他方才如此敬重。”谁想母亲听罢,登时变下脸来,把银子往地下一丢道:“好不争气的东西!那人与你一面不相识,为甚么把酒饭请你,把银子送你?你是吃盐米大的,难道不晓得这个原故?我家银子也取得几千两出来,那希罕这两锭?从明日起,再不许出门!”对庆生道:“你将这银子明日送去还他,说我们清白人家,不受这等腌臜之物,丢还了就来,连你也不可再去。”骂得两人翻喜为愁,变笑成哭,把一天高兴扫得精光。竺生没趣,竟进房去睡了,庆生拾了两锭银子,弩着嘴皮而去。

  看官,你说竺生的母亲为何这等有见识,就晓得小山要诱赌,把银子送去还他?要晓得他母亲所疑的,全不是诱赌之事。

  他只说要骗这两个孩子做龙阳,把酒食甜他的口,银子买他的心,如今世上的人,一百个之中,九十九个有这件毛病,那晓得王小山是南风里面的鲁男子。

  偏是诱赌之事,当疑不疑,为甚么不疑?他只道竺生是个孩子,东西南北都不知,那晓得赌钱掷色?不知这桩技艺不是生而知之,都是学而知之的;他又道赌场上要银子才动得手,二人身边骚铜没有一厘,就是要赌,人也不肯搭他,不知世上别的生意都要现实,独有这桩生意肯赊,空拳白手也都做得来的。他妇人家那里晓得?

  次日,竺生被母亲拘住,出不得门。庆生独自一个,依旧走到花园里来。小山不见竺生,大觉没兴,问庆生道:“令表弟为何不来?”庆生把他母亲不喜,不放出门之事,直言告禀,只是还银子的话,不说出来。

  小山道:“原来如此。以后同令表弟到别处去,带便再来走走。”庆生道:“自然。”说完了,小山依旧留他吃饭,依旧把些小头与他,临叮嘱而去。

  却说竺生一连坐了几日,旧病又发起来,哼哼嗄嗄,啼啼哭哭。起先的病倒不是拘束出来的,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。

  庆生走来看他,姑娘问道:“前日的银子拿还他不曾?”

  庆生道:“还他了。”姑娘道:“他说些甚么?”庆生道:“他说不要就罢,也没甚么讲。”姑娘又问道:“那人有多少年纪了?”庆生道:“五六十岁。”姑娘听见这句话,半晌不言语,心上有些懊悔起来道:“五六十岁的老人家,那里还做这等没正经的事,倒是我疑错了。”对庆生道:“你再领表弟出去走走,只不要到那花园里去。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,不可吃他的东西,受他的钱钞。”庆生道:“自然。”竺生得了这道赦书,病先好了一半,连忙同着庆生,竟到小山家去。小山接着,比前更喜十分。自此以后,教竺生坐在身边,一面拈头,一面学赌。

  竺生原是聪明的人,不上三五日,都学会了。学得本事会时,腰间拈的小头也有一二十两。小山道:“你何不将这些做了本钱,也下场去试一试?”竺生道:“有理。”果然下场一试,却也古怪,新出山的老虎偏会吃人,喝自己四五六,就是四五六,咒别人么二三,就是么二三,一连三日,赢了二百余金。竺生恐怕拿银子回去,母亲要盘问,只得借个拜匣封锁了,寄在小山家中,日日来赌。

  赌到第四日,庆生见表弟赢钱,眼中出火,腰间有三十多两小头,也要下场试试,怎奈自己的聪明不如表弟,再学不上。

  小山道:“你若要赌,何不与令表弟合了,他赢你也赢,坐收其利,何等不妙?”庆生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就把银子与竺生合了。

  偏是这日风色不顺,要红没有红,要六没有六,不上半日,二百三十余两输得干干净净。竺生埋怨表兄没利市,庆生埋怨表弟不用心,两个袖手旁观,好不心痒。

  众人道:“小王没有稍,小山何不借些与他掷掷?”小山道:“银子尽有,只要些当头抵抵,只管贷出来。”众人劝竺生把些东西权押一押。

  竺生道:“我父亲虽不在家,母亲管得严紧,那里取得东西出来?”众人道:“呆子,那个要你回去取东西?只消把田地房产写在纸上,暂抵一抵。若是赢了,兑还他银子,原取出来;就是输了,也不过放在他家,做个意思,待你日后自己当家,将银取赎,难道把你田地房产抬了回来不成?”

  竺生听了,豁然大悟,就讨纸笔来写。庆生道:“本大利大,有心写契,多借几百两,好赢他们几千两回去。”竺生道:“自然。”小山叫小厮取出纸墨笔砚,竺生提起笔来正要写,想一想,又放下来道:“我常见人将产业当与我家,都要前写坐落何处,后开四至分明,方才成得一张典契。我那些田地,从来不曾管业过,晓得坐落在何方,教我如何写起?”众人都道他说得有理,呆了半晌。那晓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里册籍,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,房产屋业,都在上面。不但亩数多寡,地方坐落,记得不差;连那原主的尊名,田邻的大号,都登记得明明白白。

  到此时随口念来,如流似水。他说一句,竺生写一句,只空了银子数目,中人名字,待临了填。

  小山道:“你要当多少?”竺生道:“二百两罢。”小山道:“多则一千,少则五百,二三百两不好算账。”庆生道:“这等就是五百两罢。”竺生依他填了。

  庆生对众人道:“中人写你们那一位?”小山道:“他们是同赌的人,不便作中,又且非亲非戚,这个中人须要借重你。”

  庆生道:“只怕家姑娘晓得,埋怨不便。”众人道:“不过暂抵一时,那里令姑娘晓得的田地?”庆生就着了花押。

  小山收了,对竺生道:“银子不消兑出来,省得收拾费力,你只管取筹马赌,三五日结一次帐,赢了我替人兑还你,输了我替你兑还人。”竺生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收了筹马,依旧下场。也有输的时节,也有赢的时节,只是赢的都是小注,输的都是大注,赢了十次,抵不得输去一次的东西。

  起先把银子放在面前,输去的时节也还有些肉疼;如今银子成日不见面,弄来弄去都是些竹片,得来也不觉十分可喜,失去也不觉十分可惜。

  庆生被前次输怕了,再不敢去搭本,只管拈头,到还把稳。

  只是众人也不似前番,没有肥头把他拈去。小山晓得他家事不济,原不图他,只因要他作中,故此把些小头勾搭住他,不然早早遣开去了。

  竺生开头一次写契,心上还有些不安,面上带些忸怩之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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