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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卷 贞女守贞来异谤 朋侪相谑致奇冤(3)


  当日回去,就写了一封休书,叫了一乘轿子,只说娘家来接他,把上官氏打发回去。又恨那丫鬟不过,说毕竟是他勾引奸夫,引诱主母,才做出这等事来,若仍旧卖他为奴,不足以赎其罪,就把他卖到琼州府一个娼妓人家,倚门接客。

  却说上官氏当日抬到母家,父母兄弟见他无因而至,正有些疑心,及至看了那封休书,一发惊慌不了。问他被出的原故,上官氏一毫不知。那兄弟几个只得赶来见既闲,问他讨个明示。

  既闲道:“是令姊令妹做的事,只消问他就是了,何须赶来见我?”那兄弟几个道:“方才问过,他说一毫不知。”马既闲道:“这等小弟是个有血性的人,这样的事说不出口,只请到背后去访,但问姜念兹之死由于何病,得病之故起于何人,就知道了。只是列位自己去问,恐怕那说话的人碍了列位的体面,不好直说,须要托人去访,方才探得真话出来。”那兄弟几个见他不肯说,只得依他的话,托了别人又去访问别人;及至别人说与别人,别人走来回复,方才知道其中就里。

 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体面的人,见他做出此事,连自家也无颜,大家你一句,我一句,把上官氏说得满面羞惭,半个低钱也不值。

  上官氏并不回言,直等他说到气平之后,方才辩论几句道:“真的假不得,假的真不得。我若果有此事,莫我丈夫休我,就是父母兄弟,也该置我于死地,为甚么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门?若还没些影响,平空受此奇冤,只怕父母兄弟也难替我坐视。”那父母兄弟道:“如今外面的人众口一词,都是这等说了,你还有甚么辩得?”

  上官氏道:“众人的话,都由于一个人的酒后之言,那有个酒后之言是作得准的?只是那说话的人不该就死,故此把虚话都弄实了。焉知此人之死,不是因他无端造谤,平地生非,玷污人的清名,离间人的夫妇,故此天理不容,使他言出于口,祸中于身,故有此番显报也不可知。如今这桩事体若还不曾彰扬,或者还该隐忍,瞒得一个是一个,宁可受屈于己,不可贻笑于人;他若不曾休我,或者还该忍耐,过得一年是一年,宁可受些不白之冤,不可做那不详之事。如今休的业已休了,你就送我转去,料想他也不收;谈论的业已谈论了,你就挨家逐户去辩,料想他也不听。隐瞒也是出丑,彰扬也是出丑;好说他也不要,歹说他也不要。倒不如待我出头露面,当官与他分理一场,万一遇得着一位清官,把这件冤枉事情审得明白,固然是桩好事;就作审不出来,也是前生的冤业了。我拚得一刀自刎,死在官府面前,做个有气性的女子,为甚么包羞忍耻,坐在家中,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,岂不是两败俱伤?”

  那父母兄弟见他这些言语说得激烈,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,就替他写张状子,到定安县里去告,柱语是辨惑明冤事。恰好那个知县是广东第一位清官,姓包名继元,人都说是包龙图的后代,故此改名不改姓。不但定安县里没有一桩冤狱,就是外府外县,便有疑难事情,官府断不来的,就到上司告了,求批与他审决,果然审得情形毕露,就象眼见的一般。

  当日包知县准了状词,就出牌拘审。马既闲见他告了,也诉一状,柱语是无惑可辩,无冤可明,恳恩雪耻诛淫以维风化事。

  原差把马既闲夫妇与状上有名的干证个个拘齐,只有丫鬟卖在别处,知县不肯越境提人,故此不到。

  临审的时节,先叫马既闲上去,问他休妻的来历。马既闲就把姜念兹饮酒之时,当面讥诮的言语,与回来试验件件不差,数日之后,姜念兹病死的话,有头有脑说了一遍。

  知县道:“据你说来,都是些捕风捉影、以虚作实的话,一毫凭据也没有,如何就把妻子出了?”马既闲道:“这些话虽然涉于影响,那丫鬟口里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。”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语,细细述了一遍,道:“老父师若还不信,此婢现在府城,拘来一审就明白了。”知县道:“他这些话,还是你不曾加刑,他情愿说出来的,还是被你拷打不过,没奈何了招出来的?”马既闲见官府问到此处,有些不好答应,只得含含糊糊,说了一句。知县道:“我知道了,你且下去。叫那妇人上来。”

  上官氏走到面前,知县问道:“你主婢二人若与姜秀才无奸,他怎么知道你身上寒冷,丫鬟身上暖热,说来一些不差,难道是个神仙不成?”

  上官氏道:“这个原故,莫说丈夫疑心,就是小妇人自己也不明白。或者是他取笑的话,偶然猜着了也不可知。只是小妇人平日是个冰清玉洁的人,不但与姜秀才无奸,并不知道他面长面短,平空白地受此奇谤,就是死也不肯甘心。若还是别的老爷在此为官,小妇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,也不敢前来告状;闻得老爷是龙图转世,没有审不出的冤情,所以才敢萌此妄想。如今只求老爷原情度理,把这桩怪事替小妇人筹想一筹想,释得小妇人自己之疑,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。”

  知县道:“再没有不曾贴身,知道冷热之理,这等你便与他无奸,那个丫鬟可曾被他淫污?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,丫鬟对他说了,故此冒认有私,做个赖风月的话柄,也不可知。”上官氏道:“丫鬟平日与小妇人半步不离,小妇人替他发得誓过,并无此事。”知县道:“你且下去。”叫马生员的干证上来。

  那些干证就是当初同席的朋友。马既闲恐怕审输了官司,要正他无故出妻之罪,故此央了这班朋友,来证姜念兹席上之言。

  又把医姜念兹的医生也借重在里面,要他说出“阴症”二字,为这一罪之由,使将来没有反复。

  知县先问那些朋友道:“当日姜生员席上之言,是诸兄亲耳听见的么?”那些朋友道:“奸情的真假,其实难明,只是这些说话,却是出于姜生之口,入于马生之耳,门生辈众耳众目,一齐听见的。”

  知县道:“这等姜生员平日是个老成的人,还是个不正气的人?”众朋友道:“平日做人极老成,独有这些言语说得不正气。”知县道:“这等他平日是个板腐的人,还是个喜诙谐好顽耍的人?”众朋友道:“他平日也善诙谐,也善顽耍,只是小节虽然不拘,大体也还不失,不曾戏谑到这个地步。”知县道:“这等他当日之死,果然由于何病?”众朋友道:“他未吃冷酒之先,就说出‘阴症’二字,后来果以阴症而死。现有用药的医生,是一方之国手,求老父师审他就是。”

  知县问医生道:“姜秀才死于阴症,本县已知道了,不消你再说。只是这‘阴症’二字,还是在他脉息里面诊出来的,还是在他自家口晨侦探出来的?”医生道:“他自己害羞,不对医生说,是众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,背后对医生说的。就是他的脉息,也与众人的说话一般,明明是个阴症。”知县笑了一笑,就吩咐叫马生员上来。

  马既闲只说奸情审实了,叫他跪上去,好看妻子用刑,谁想全然不是。

  知县见他走到,又笑一笑道:“这张状子,本县审出来了,不是一桩奸情,倒是一桩人命。姜秀才饮酒的时节,又不丧心病狂,为甚么奸了你的妻子,肯对你说?此是必无之理。不过是平日戏谑惯了,故意造出这番说话,要讨你的便宜。就是‘阴症’二字,也是见众人罚他冷酒,又为谑中之谑,随口说出来的,原没有甚么成见。及至得病之后,众朋友以为前言既验,奸必是真,要救他性命,背后吩咐医生教他作阴症医治。近来的医生那里知道诊甚么脉,不过把‘望闻问切’四个字做了秘方,去撞人的太岁。撞得着,医好几个;撞不着,医死几个,这都是常事。他见众人说明阴症,无论是何病体,都作阴症医了。药不对科,自然医死,还有甚么讲得?若还果然阴症,姜生员怕死,自然该对医生直说,为甚么酒席之间不怕羞,到性命相关之际,反怕起羞来?可见姜生员与你的妻子一毫无染,只是这位国手不该做庸医误人,白白断送他一条性命,以致显而易见之事,做了冥然不白之冤。如今只消把他问罪,雪你夫妇二人之恨,依旧回去做夫妻,自然没得说了。”就要叫妇人上来,要与他当面和事。

  马既闲道:“弃妇不端之事,昭然在人耳目之间,不是老父师的片言,可以折得这桩大狱的。宁可受了违断之罪,那完聚之事,万不敢遵。”知县道:“照你说来,难道这等一个少年妇人,就被这桩莫须有之事耽搁他一世不成?”马既闲道:“生员只是不要罢了,何必耽搁他,任凭改嫁就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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