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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清官不受扒灰谤 义士难伸窃妇冤(2)


  正德初年,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,姓蒋名瑜,原是旧家子弟。父母在日,曾聘过陆氏之女,只因丧亲之后,屡遇荒年,家无生计,弄得衣食不周。

  陆家颇有悔亲之意,因受聘在先,不好启齿。蒋瑜长陆氏三年,一来因手头乏钞,二来因妻子还小,故此十八岁上,还不曾取妻过门。

 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,叫做赵玉吾,为人天性刻薄,惯要在外人面前卖弄家私,及至问他借贷,又分毫不肯。更有一桩不好,极喜谈人闺阃之事。坐下地来,不是说张家扒灰,就是说李家偷汉。所以乡党之内,没有一个不恨他的。

  年纪四十多岁,止生一子,名唤旭郎。相貌甚不济,又不肯长,十五六岁,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。性子痴痴呆呆,不知天晓日夜。

  有个姓何的木客,家资甚富。妻生一子,妾生一女,女比赵旭郎大两岁。玉吾因贪他殷实,两个就做了亲家。不多几时,何氏夫妻双双病故。

  彼时女儿十八岁了,玉吾要娶过门,怎奈儿子尚小,不知人事;欲待不娶,又怕他兄妹年相彷佛,况不是一母生的,同居不便。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,只愁弄些话靶出来,把与别人谈论。就央媒人去说,先接过门,待儿子略大一大,即便完亲,何家也就许了。

  及至接过门来,见媳妇容貌又标致,性子又聪明,玉吾甚是欢喜。只怕嫌他儿子痴呆,把媳妇顶在头上过日,任其所欲,求无不与。那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,嫁鸡逐鸡,全没有憎嫌之意。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,一个是汉玉的,一个是迦楠香的,玉吾用了十余年,不住的吊在扇上,今日用这一个,明日用那一个。其实两件合来直不上十两之数,他在人前骋富,说直五十两银子。

  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,教妻子拿去,任他拣个中意的用。

  何氏拿了,看不释手,要取这个,又丢不得那个;要取那个,又丢不得这个。

  玉吾之妻道:“既然两个都爱,你一总拿去罢了。公公要用,他自会买。”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,一般轮流吊在扇上。

  若有不用的时节,就将两个结在一处,藏在纸匣之中。

  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,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,邻舍家问道:“你那五十两头如今那里去了?”玉吾道:“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,被媳妇看见,讨去用了。”众人都笑了一笑。

  内中也有疑他扒灰,送与媳妇做表记的;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,借死宝去代活宝的。口中不好说出,只得付之一笑。玉吾自悔失言,也只得罢了。

  却说蒋瑜因家贫,不能从师,终日在家苦读。书房隔壁就是阿氏的卧房,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住。一日何氏问婆道:“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,是个童生?”

  婆答应道:“是个老童生,你问他怎的?”何氏道:“看他读书这等用心,将来必定有些好处。”他这句话是无心说的,谁想婆竟认为有意。当晚与玉吾商量道:“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,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心,到底不是一件好事,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,教媳妇搬到前面来,使他朝夕不闻书声,就不动怜才之念了。”玉吾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拣了一日,就把两个房换转来。

 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,换不上三日,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。

  这是甚么原故?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,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,此时闻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,瓜李之嫌,不得不避,所以移到前面来。赵家搬房之事,又不曾知会他,他那里晓得?

  本意要避嫌,谁想反惹出嫌来。

  何氏是个聪明的人,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,此时听见书声,愈加没趣,只说蒋瑜有意随着他,又愧又恨。

  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,又见媳妇面带惭色,一发疑上加疑。玉吾道:“看这样光景,难道做出来了不成?”其妻道:“虽有形迹,没有凭据,不好说破他,且再留心察访。”看官,你道蒋瑜、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,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,可谓极奇极怪了;谁想还有怪事在后,比这桩事更奇十倍,真令人解说不来。

  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,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,像个石子一般。取来细看,只见:形如鸡蛋而略匾,润似密蜡而不黄。手摸似无痕,眼看始知纹路密;远观疑有玷,近觇才识土斑生。做手堪夸,雕斲浑如生就巧;玉情可爱,温柔却似美人肤。历时何止数千年,阅人不知几百辈。

 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。蒋瑜大骇道:“我家向无此物,是从那里来的?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,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不成?

  既然神道会摄东西,为甚么不摄些银子与我?这些玩器寒不可衣,饥不可食,要他怎的?”又想一想道:“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。不要管他,将来吊在扇上,有人看见要买,就卖与他。但不知价值几何,遇到识货的人,先央他估一估。”就将线穿好了,吊在扇上,走进走出,再不见有人问起。

  这一日合该有事,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,蒋瑜偶然经过。

  邻舍道:“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,这样热天,便在这边凉凉了去。”蒋瑜只得坐下。口里与人闲谈,手中倒拿着扇子,将玉坠掉来掉去,好启众人的向端。

  就有个邻舍道:“蒋大官,好个玉坠,是那里来的?”蒋瑜道:“是个朋友送的,我如今要卖,不知价值几何?列位替我估一估。”众人接过去一看,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则声。蒋瑜道:“何如?可有个定价?”众人道:“玩器我们不识,不好乱估,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。”

  蒋瑜坐了一会,先回去了。

  众人中有几个道:“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,他说把与媳妇了,为甚么到他手里来?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,送与他做表记的么?”有几个道:“他方才说是人送的。这个穷鬼,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?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太夫丑陋,爱他标致,两个弄上手,送他的了,还有甚么疑得?”有一个尖酸的道:“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轻嘴薄舌,惯要说人家隐情,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。”又有几个老成的道:“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,知是不是?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,央我们估价,我们不识货,教他来估,看他认不认,就知道了。若果然是他的,我们就刻薄他几句,燥燥脾胃,也不为过。”算计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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