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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(3)


 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。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,从二更直走到五更,方至新马头。自念:“舜美寻我不见,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。”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。为甚的?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,故托此相示,以绝父母之念。

  素香乘天未明,赁舟沿流而去。数日之间,虽水火之事,亦自谨慎,梢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。比至镇江,打发舟钱登岸,随路物色,访张舜美亲族。又忘其姓名、居止,问来问去,看看日落山腰,又无宿处。偶至江亭,少憩之次。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,况是月出较迟。

  是夜,夜色苍然,渔灯隐映,不能辨认咫尺。素香自思:“为他抛离乡井,父母兄弟又无消息,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。”哭了多时,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。不觉半夜光景,亭隙中射下月光来。遂移步凭栏,四顾澄江,渺茫千里。正是:一江流水三更月,两岸青山六代都。

  素香呜呜咽咽,自言自语,自悲自叹,不觉亭角暗中,走出一个尼师,向前问曰:“人耶?鬼耶?何自苦如此?”素香听罢,答曰:“荷承垂问,敢不实告?妾乃浙江人也,因随良人之任,前往新丰。却不思慢藏诲盗,梢子因瞰良人囊金、贱妾容貌,辄起不仁之心。良人、婢仆皆被杀害,独留妾一身。梢子欲淫污妾,妾誓死不从。次日梢子饮酒大醉,妾遂着先夫衣冠,脱身奔逃,偶然至此。”

  素香难以私奔相告,假托此一段说话。尼师闻之。愀然曰:“老身在施主家,渡江归迟,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,真是前缘。娘子肯从我否?”素香曰:“妾身回视家乡,千山万水;得蒙提挈,乃再生之赐。”尼师曰:“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,此分内事,不必虑也。”素香拜谢。天明,随至大慈庵。屏去俗衣,束发簪冠,独处一室。诸品经咒,目过辄能成诵。旦夕参礼神佛,拜告白衣大士,并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。尼师见其贞顺,自谓得人。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,延医调治,日渐平复,不肯回乡,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。

  光阴荏苒,又逢着上元灯夕。舜美追思去年之事,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。可怜景物依然,只是少个人在目前,闷闷归房,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《生查子》,词云:

  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在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  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

  舜美无情无绪,洒泪而归。惭愧物是人非,怅然绝望,立誓终身不娶,以答素香之情。

  在杭州倏忽三年,又逢大比,舜美得中首选解元。赴鹿鸣宴罢,驰书归报父母,亲友贺者填门。数日后,将带琴、剑、书籍,上京会试。一路风行露宿。舟次镇江江口,将欲渡江,忽狂风大作,移舟傍岸,少待风息。其风数日不止,只得停泊在彼。

 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,荏苒首尾三载。是夜,忽梦白衣大士报云:“尔夫明日来也。”恍然惊觉,汗流如雨。自思:“平素未尝如此,真是奇怪!”不言与师知道。

 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,心中好生不快,遂散步独行,沿江闲看。行至一松竹林中,中有小庵,题曰“大慈之庵”,清雅可爱。趋身入内,庵主出迎,拉至中堂供茶。也是天使其然,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,吓得目睁口呆,宛如酒醒梦觉。

  尼师忽入换茶,素香乃具道其由。尼师出问曰:“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?”舜美骇然曰:“仆与吾师素昧平生,何缘垂识?”尼师又问曰:“曾娶妻否?”舜美簌簌泪下,乃应曰:“曾有妻刘氏素香,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,未知存亡下落。今仆虽不才,得中解元,便到京得进士,终身亦誓不再娶也。”师遂呼女子出见。两个抱头恸哭多时,收泪而言曰:“不意今生再得相见!”悲喜交集,拜谢老尼。乃沐浴更衣,诣大士前焚香百拜。次以白金百两,段绢二端,奉尼师为寿。两下相别,双双下舟。真个似缺月重圆,断弦再续,大喜不胜。

  一路至京,连科进士,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。谢恩回乡,路经镇江,二人复访大慈庵,赠尼师金一笏。回至杭州,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。刘公看见车马临门,大红贴子写着“小婿张舜美”,只道误投了。正待推辞,只见少年夫妇,都穿着朝廷命服,双双拜于庭下。

  父母兄嫂见之,大惊,悲喜交集。丈母道:“因元宵失却我儿,闻知投水身死,我们苦得死而复生。不意今日再得相会,况得此佳婿,刘门之幸!”乃大排筵会,作贺数日,令小英随去。二人别了丈人、丈母,到家见了父母。舜美告知前事,令妻出拜公姑。张公、张母大喜过望,作宴庆贺。不数日,同妻别父母,上任去讫。久后,舜美官至天官侍郎,子孙贵盛。

  有诗为证:

  间别三年死复生,润州城下念多情。
  今宵然烛频频照,笑眼相看分外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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