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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(1)


  削发披缁修道,烧香礼佛心虔。不宜潜地去胡缠,致使清名有玷。
  念佛持斋把素,看经打坐参禅。逍遥散诞胜神仙,万贯腰缠不羡。

 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,有一僧人,法名至慧,从幼出家,积资富裕。一日在街坊上行走,遇着了一个美貌妇人,不觉神魂荡漾,遍体酥麻,恨不得就抱过来,一口水咽下肚去。走过了十来家门面,尚回头观望,心内想道:“这妇人不知是甚样人家?却生得如此美貌!若得与他同睡一夜,就死甘心!”

  又想道:“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长,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,便不许亲近妇人。我想当初佛爷,也是扯淡!你要成佛作祖,止戒自己罢了,却又立下这个规矩,连后世的人都戒起来。我们是个凡夫,那里打熬得过!却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,你们做官的出乘驷马,入罗红颜,何等受用!也该体恤下人,积点阴骘,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,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!如何和尚犯奸,便要责杖,难道和尚不是人身?就是修行一事,也出于各人本心,岂是捉缚加拷得的!”

  又归怨父母道:“当时既是难养,索性死了,倒也干净!何苦送来做了一家货,今日教我寸步难行。恨着这口怨气,不如还了俗去,娶个老婆,生男育女,也得夫妻团聚。”

  又想起做和尚的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住下高堂清舍,烧香吃茶,恁般受用,放掉不下。一路胡思乱想,行一步,懒一步,慢腾腾的荡至寺中。昏昏闷坐,未到晚便去睡卧,心上记挂这美貌妇人,难得到手,长吁短叹,怎能合眼。想了一回,又叹口气道:“不知这佳人姓名居止,我却在此痴想,可不是个呆子!”

  又想道:“不难!不难!女娘弓鞋小脚,料来行不得远路,定然只在近处。拼几日工夫,到那答地方,寻访消息,或者姻缘有分,再得相遇,也未可知。那时暗地随去,认了住处,寻个熟脚,务要弄他到手!”

  算计已定,盼望天明,起身洗盥,取出一件新做的绸绢褊衫,并着干鞋净袜,打扮得轻轻薄薄,走出房门。正打从观音殿前经过,暗道:“我且问问菩萨,此去可能得遇?”遂双膝跪到,拜了两拜。向桌上拿过签筒,摇了两三摇,扑的跳出一根,取起看时,乃是第十八签,注着上上二字。记得这四句签诀上云:“天生与汝有姻缘,今日相逢岂偶然。莫惜勤劳问贪懒,管教目下胜从前。”

  求了这签,喜出望外,道:“据这签诀,明明说只在早晚相遇,不可错过机会。”又拜了两拜,放下签筒,急急到所遇之处。见一妇人,冉冉而来;仔细一觑,正是昨日的欢喜冤家,身伴并无一人跟随。这时又惊又喜,想道:“菩萨的签,果然灵验,此番必定有些好处!”紧紧的跟在后边。那妇人向着侧边一个门面,揭起班竹帘儿,跨脚入去,却又掉转头,对他嘻嘻的微笑,把手相招。

  这和尚一发魂飞天外,喜之不胜。用目四望,更无一人往来,慌忙也揭起帘儿径钻进去问讯。那妇人也不还礼,绰起袖子望头上一扑,把僧帽打下地来。又赶上一步,举起尖趫趫小脚儿一蹴,谷碌碌直滚开在半边,口里格格的冷笑。这和尚惟觉得麝兰扑鼻。说道:“娘子休得取笑!”拾取帽子戴好。那妇人道:“你这和尚,青天白日,到我家来做甚?”至慧道:“多感娘子错爱,见招至此,怎说这话!”

  此时色胆如天,也不管他肯不肯,向前搂抱,将衣服乱扯。那妇人笑道:“你这贼秃!真是不见妇人面的,怎的就恁般粗卤!且随我进来。”湾湾曲曲,引入房中。彼此解衣,抱向一张榻上行事。刚刚肤肉相凑,只见一个大汉,手提钢斧,抢入房来,喝道:“你是何处秃驴?敢至此奸骗良家妇女!”吓得至慧战做一团,跪到在地下道:“是小僧有罪了!望看佛爷面上,乞饶狗命,回寺去诵十部《法华经》,保佑施主福寿绵长!”这大汉那里肯听,照顶门一斧,砍翻在地。

  你道被他一斧,还是死也不死?原来想极成梦,并非实境。这和尚撒然惊觉,想起梦中被杀光景,好生害怕。乃道:“偷情路险,莫去惹他,不如本分还俗,倒得安稳。”自此即蓄发娶妻,不上三年,痨瘵而死。离寺之日,曾作诗云:

  少年不肯戴儒冠,强把身心赴戒坛。
  雪夜孤眠双足冷,霜天剃发髑髅寒。
  朱楼美女应无分,红粉佳人不许看。
  死后定为惆怅鬼,西天依旧黑漫漫。

  适来说这至慧和尚,虽然破戒还俗,也还算做完名全节。如今说一件故事,也是佛门弟子,只为不守清规,弄出一场大事,带累佛面无光,山门失色。这话文出在何处?出在广西南宁府永淳县,在城有个宝莲寺。这寺还是元时所建,累世相传,房廊屋舍,数百多间,田地也有上千余亩。钱粮广盛,衣食丰富,是个有名的古刹。本寺住持,法名佛显,以下僧众,约有百余,一个个都分派得有职掌。凡到寺中游玩的,便有个僧人来相迎,先请至净室中献茶,然后陪侍遍寺随喜一过,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,十分尽礼。虽则来者必留,其中原分等则。若遇官宦富豪,另有一般延款,这也不必细说。

  大凡僧家的东西,赛过吕太后的筵宴,不是轻易吃得的。却是为何?那和尚们名虽出家,利心比俗人更狠。这几瓯清茶,几碟果品,便是钓鱼的香饵;不管贫富,就送过一个疏簿,募化钱粮。不是托言塑佛妆金,定是说重修殿宇;再没话讲,便把佛前香灯油为名。若遇着肯舍的,便道是可扰之家,面前千般谄谀,不时去说骗;设遇着不肯舍的,就道是鄙吝之徒,背后百样诋毁,走过去还要唾几口涎沫。所以僧家再无个餍足之期。又有一等人,自己亲族贫乏,尚不肯周济分文,到得此辈募缘,偏肯整几两价布施,岂不是舍本从末的痴汉!有诗为证:

  人面不看看佛面,平人不施施僧人。
  若念慈悲分缓急,不如济苦与怜贫。

  惟有宝莲寺与他处不同,时常建造殿宇楼阁,并不启口向人募化。为此远近士庶,都道此寺和尚善良,分外敬重,反肯施舍,比募缘的倒胜数倍。况兼本寺相传有个子孙堂,极是灵应,若去烧香求嗣的,真个祈男得男,祈女得女。

  你道是怎地样这般灵感?原来子孙堂两傍,各设下净室十数间,中设床帐,凡祈嗣的,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,斋戒七日,亲到寺中拜祷,向佛讨笤。如讨得圣笤,就宿于净室中一宵,每房只宿一人。若讨不得圣笤,便是举念不诚,和尚替他忏悔一番,又斋戒七日,再来祈祷。那净室中四面严密,无一毫隙缝,先教其家夫、男仆,周遭点检一过。任凭拣择停当,至晚送妇女进房安歇,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,为此并无疑惑。那妇女回去,果然便能怀孕,生下男女,且又魁伟肥大,疾病不生。因有这些效验,不论士宦民庶眷属,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。就是邻邦隔县闻知,也都来祈祷。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,好不热闹,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。

  有人问那妇女,当夜菩萨有甚显应。也有说梦佛送子的,也有说梦罗汉来睡的,也有推托没有梦的,也有羞涩不肯说的,也有祈后再不往的,也有四时不常去的。

  你且想:佛菩萨昔日自己修行,尚然割恩断爱,怎肯管民间情欲之事,夜夜到这寺里托梦送子?可不是个乱话!只为这地方,元是信巫不信医的,故此因邪入邪,认以为真,迷而不悟,白白里送妻女到寺,与这班贼秃受用。正是:

  分明断肠草,错认活人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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