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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(3)


  元礼低声叩门,只见五十来岁一个老妪,点灯开门。见了元礼道:“夜深人静,为何叩门?”元礼道:“昏夜叩门,实是学生得罪。争奈急难之中,只得求妈妈方便,容学生暂息半宵。”老妪道:“老身孤寡,难好留你。且尊客又无行李,又无随从,语言各别,不知来历。决难从命!”元礼暗道:“事到其间,不得不以实情告他。”“妈妈在上,其实小生姓杨,是扬州府人,会试来此,被宝华寺僧人苦苦留宿。不想他忽起狠心,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,一齐杀倒。只有小生不醉,幸得逃生。”老妪道:“嗳哟!阿弥陀佛!不信有这样事!”元礼道:“你不信,看我面上血痕。我从后庭中大树上爬出,跳出荆棘丛中,面都刺碎。”老妪睁睛看时,果然面皮都碎,对元礼道:“相公果然遭难,老身只得留住。相公会试中了,看顾老身,就有在里头了。”元礼道:“极感妈妈厚情!自古道: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我替你关了门,你自去睡。我就在此桌儿上假寐片时,一待天明,即便告别。”

  老妪道:“你自请稳便。那个门没事,不劳相公费心。老身这样寒家,难得会试相公到来。常言道:贵人上宅,柴长三千,米长八百。我老身有一个姨娘,是卖酒的,就住在前村。我老身去打一壶来,替相公压惊,省得你又无铺盖,冷冰冰地睡不去。”

  元礼只道脱了大难,心中又惊又喜,谢道:“多承妈妈留宿,已感厚情!又承赐酒,何以图报?小生倘得成名,决不忘你大德。”妈妈道:“相公且宽坐片时,有小女奉陪,老身暂去就来。女儿过来,见了相公。你且把门儿关着,我取了酒就来也。”那老妪吩咐女儿几句,随即提壶出门去了,不提。

  却说那女子把元礼仔细端详,若有嗟叹之状。元礼道:“请问小姐姐今年几岁了?”女子道:“年方一十三岁。”元礼道:“你为何只管呆看小生?”女子道:“我看你堂堂容貌,表表姿材,受此大难,故此把你仔细观看。可惜你满腹文章,看不出人情世故。”元礼惊问道:“你为何说此几句,令我好生疑异!”

  女子道:“你只道我家母亲为何不肯留你借宿?”元礼道:“孤寡人家,不肯夤夜留人。”女子道:“后边说了被难缘因,他又如何肯留起来?”元礼道:“这是你令堂恻隐之心,留我借宿。”女子道:“这叫做燕雀处堂,不知祸之将及。”

  元礼益发惊问道:“难道你母亲也待谋害我不成?我如今孤身无物,他又何所利于我?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,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?”女子道:“你只道我家住居的房屋,是那个的房屋?我家营运的本钱,是那个的本钱?”

  元礼道:“小姐姐说话好奇怪!这是你家事,小生如何知道?”女子道:“妾姓张,有个哥哥,叫做张小乙,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,在外面做些小经纪。他的本钱,也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的,这一所草房也是寺里搭盖的。哥哥昨晚回来,今日到寺里交纳利钱去了,幸不在家。若还撞见相公,决不相饶。”元礼想道:“方才众和尚行凶,内中也有俗人,一定是张小乙了。”便问道:“既是你妈妈和寺里和尚们一路,如何又买酒请我?”女子道:“他那里真个去卖酒?假此为名,出去报与和尚得知。少顷他们就到了,你终须一死!我见你丰仪出众,决非凡品,故此对你说知,放你逃脱此难。”

  元礼吓得浑身冷汗,抽身便待走出。女子扯住道:“你去了不打紧,我家母亲极是利害,他回来不见了你,必道我泄漏机关。这场责罚,教我怎生禁受?”元礼道:“你若有心救我,只得吃这场责罚,小生死不忘报。”女子道:“有计在此!你快把绳子将我绑缚在柱子上,你自脱身前去。我口中乱叫母亲,等他回来,只告诉他说你要把我强奸,绑缚在此。被我叫喊不过,他怕母亲归来,只得逃走了去。必然如此,方免责罚。”又急向箱中取银一锭与元礼,道:“这正是和尚借我家的本钱。若母亲问起,我自有言抵对。”

  元礼初不欲受,思量前路盘缠,尚无毫忽,只得受了。把这女子绑缚起来,心中暗道:“此女仁智兼全,救我性命,不可忘他大恩,不如与他定约,异日娶他回去。”便向女子道:“小生杨延和,表字元礼,年十九岁,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。因父母早亡,尚未婚配。受你活命之恩,意欲结为夫妇,后日娶你,决不食言。小姐姐意下如何?”

  女子道:“妾小名淑儿,今岁十三岁。若不弃微贱,永结葭莩,死且不恨。只有一件:我母亲通报寺僧,也是平昔受他恩惠,故尔不肯负他。请君日后勿复记怀。事已危迫,君无留恋。”

  元礼闻言一毕,抽身往外便走。才得出门,回头一看,只见后边一队人众,持着火把,蜂拥而来。元礼魂飞魄丧,好像失心风一般,望前乱跌,也不敢回头再看。

  话分两头。单提那老妪打头,川僧觉空持棍在前,悟石随后,也有张小乙,通共有二十余人,气吽吽一直赶到老妪家里。女子听得人声相近,乱叫乱哭。

  老妪一进门来,不见了姓杨的,只见女子被缚,吓了一跳,道:“女儿为何倒缚在那里?”女子哭道:“那人见母亲出去,竟要把我强奸,道我不从,竟把绳子绑缚了我。被我乱叫乱嚷,只得奔去。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。我回他没有,竟向箱中摸取东西,不知拿了甚么,向外就走。”

  那老妪闻言,好像落汤鸡一般,口不能言。连忙在箱子内查看,不见了一锭银子,叫道:“不好了!前借师父的本钱,反被他掏摸去了。”众和尚不见杨元礼,也没工夫逗留,连忙向外追赶。又不知东西南北那一条路去了,走了一阵,只得叹口气回到寺中,跌脚叹道:“打蛇不死,自遗其害。”事已如此,无可奈何。且把杀死众尸,埋在后园空地上。

  开了箱笼被囊等物,原来多是铜钱在内,银子也有八九百两。把些来分与觉空,又把些分与众和尚、众道人等,也分些与张小乙。人人欢喜,个个感激。又另把些送与老妪,一则买他的口,一则赔偿他所失本钱,依旧作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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