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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(7)


  当下张孝基说道:“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,故将财产传与小生。当时再三推辞,岳父执意不从。因见正在病中,恐触其怒,反非爱敬之意,故勉强承受。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,不必某再细言。及岳父弃世之后,差人四处寻访大舅,四五年间,毫无踪影。天意陈留得遇,当时本欲直陈,交还原产,仍恐其旧态犹存,依然浪费,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?故将真情隐匿,使之耕种,绳以规矩,劳其筋骨,苦其心志,兼以良言劝喻,隐语讽刺,冀其悔过自新。幸喜彼亦自觉前非,怨艾日深,幡然迁改。及令管库,处心公平,临事驯谨,数月以来,丝毫不苟。某犹恐其心未坚,几遍教人试诱,心如铁石,片语难投,竟为志诚君子矣!故特请列位尊长到此,将昔日岳父所授财产,并历年收积米谷、布帛、银钱,分毫不敢妄用,一一开载账上。今日交还老舅,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!”

  又在箧中取出一纸文书,也奉与过迁道:“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,一发奉还。适来这杯酒,乃劝大舅,自今以后,兢兢业业,克俭克勤,以副岳父泉台之望。勿得意盈志满,又生别念。戒之!戒之!”

  众人到此,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,乃是真情,称叹不已。过迁见说,哭拜于地道:“不肖悖逆天道,流落他乡,自分横死街衢,永无归期。此产岂为我有!幸逢妹丈救回故里,朝夕训诲,激励成人,全我父子,完我夫妇,延我宗祀。正所谓生我者父母,成我者妹丈。此恩此德,高天厚地,杀身难报。即使执鞭随蹬,亦为过分。岂敢复有他望!况不肖一生违逆父命,罪恶深重,无门可赎。今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,如归不肖,却不又逆父志,益增我罪?”张孝基扶起道:“大舅差矣!岳父一世辛苦,实欲传之子孙世守。不意大舅飘零于外,又无他子可承,付之于我,此乃万不得已,岂是他之本念。今大舅已改前愆,守成其业,正是继父之志。岳父在天,亦必徜徉长笑,怎么反增你罪?”过迁又将言语推辞。

  两下你让我却,各不肯收受。连众人都没主意。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:“承姑丈高谊,小婿义不容辞。但全归之,其心何安?依老夫愚见,各受其半,庶不过情!”众人齐道:“长者之言甚是!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,只因太公不允,所以止了。不想今日原从这着,可见老成之见,大略相同。”张孝基道:“亲翁,子承父业,乃是正理,有甚不安?若各分其半,即如不还一般了。这怎使得?”

  方长者又道:“既不愿分,不若同居于此,协力经营。待后分之子孙,何如?”张孝基道:“寒家自有敝庐薄产,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!”众人见执意不肯,俱劝过迁受领。过迁却又不肯,跑进里边,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,过迁上前哭诉其事,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。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。过迁夫妇跪拜哀求,只是不允。过迁推托不去,再拜而受。众人齐赞道:“张君高义,千古所无!”唐人罗隐先生有赞云:“能生之,不能富之;能富之,不能教之。死而生之,贫而富之,小人而君子之。呜呼孝基,真可为百世之师!”

 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。到次日,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。过迁苦留道:“妹丈财产,既已不受,且同居于此,相聚几时,何忍遽别!”张孝基道:“我家去此不远,朝暮便见,与居此何异?”过迁料留不住,乃道:“既如此,容明日治一酌与妹丈为饯,后日去何如?”孝基许之。

  次日,过迁大排筵席,广延男女亲邻,并张太公夫妇。张妈妈守家不至,请张太公坐了首席,其余宾客依次而坐。里边方氏姑嫂女亲,自不必说。是日筵席,水陆毕备,极其丰富,众客尽欢而别。

  客去后,张孝基对过迁道:“大舅,岳父存日,从不曾如此之费。下次只宜俭省,不可以此为则。”过迁唯唯。次日,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,其余一毫不动,领着两个儿子,作辞起身。过迁、方氏同婢仆,直送至张家,置酒款待而回。自此之后,过迁操守愈励,遂为乡闾善士。只因勤苦太过,渐渐习成父亲慳吝样子。

  后亦生下一子,名师俭。因惩自己昔年之失,严加教诲。此是后话不题。

  且说里中父老,敬张孝基之义,将其事申闻郡县。郡县上之于朝。其时正是曹丕篡汉,欲收人望,遂下书徵聘。孝基恶魏乃僣窃之朝,耻食其禄,以亲老为辞,不肯就辟。后父母百年后,哀毁骨立,丧葬合礼,其名愈著。州郡俱举孝廉,凡五诏,俱以疾辞。有人问其缘故,孝基笑而不答。隐于田里,躬耕乐道,教育二子。长子名继,次子名绍,皆仁孝有学行,里中咸愿与之婚,孝基择有世德者配之。

  孝基年五十外,忽梦上帝膺召,夫妇遂双双得疾。二子日夜侍奉汤药,衣不解带。过迁闻知,率其子过师俭同来,亦如二子一般侍奉。孝基谢而止之。过迁道:“感君之德,恨不能身代。今聊效区区,何足为谢。”

  过了数日,夫妇同逝。临终之时,异香满室。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,从东而去。二子哀恸,自不必说。那过迁哭绝复苏,至于呕血。丧葬之费,俱过迁为之置办。二子泣辞再三,过迁不允。

  一月后,有亲友从洛中回来,至张家吊奠,述云:“某日于嵩山游玩,忽见旌幢驺御满野。某等避在林中观看,见车上坐着一人,绛袍玉带,威仪如王者,两边锦衣花帽,侍卫多人。仔细一认,乃是令先君。某等惊喜,出林趋揖,令先君下车相慰。某等问道:‘公何时就徵,遂为此显官?’令先君答云:‘某非阳官,乃阴职也。上帝以某还财之事,命主此山。烦传示吾子,不必过哀。’言讫,倏然不见。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。”

  二子闻言,不胜哀感。那时传遍乡里,无不叹异,相率为善,名其里为义感乡。晋武帝时,州郡举二子孝廉,俱为显官。过迁年至八旬外而终。两家子孙繁盛,世为姻戚云。

  还财阴德泽流长,千古名传义感乡。
  多少竞财疏骨肉,应知无面向嵩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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