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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(5)


  且说寿儿自换了卧房,恐怕情人又来打暗号,露出马脚,放心不下。到早上不见父母说起,那一日方才放心。到十余日后,全然没事了。这一日睡醒了,守到巳牌时分,还不见父母下楼,心中奇怪。晓得门上有封记,又不敢自开。只在房中声唤道:“爹妈起身罢!天色晏了,如何还睡?”叫唤多时,并不答应。只得开了房门,走上楼来。揭开帐子看时,但见满床流血,血泊里挺着两个尸首。

  寿儿惊倒在地,半晌方苏,抚床大哭,不知何人杀害。哭了一回,想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!若不报知邻里,必要累及自己。”即便取了钥匙,开门出来,却又怕羞,立在门内喊道:“列位高邻,不好了!我家爹妈不知被甚人杀死,乞与奴家作主!”连喊数声,那些对门间壁,并街上过往的人听见,一齐拥进,把寿儿到挤在后边。都问道:“你爹妈睡在那里?”寿儿哭道:“昨夜好好的上楼,今早门户不开,不知何人,把来双双杀死!”众人见说在楼上,都赶上楼,揭开帐子看时,老夫妻果然杀死在床。

  众人相看这楼,又临着街道,上面虽有楼窗,下面却是包檐墙,无处攀援上来。寿儿又说门户都是锁好的,适才方开;家中却又无别人。都道:“此事甚是跷蹊,不是当耍的!”即时报地方总甲来看了,同着四邻,引寿儿去报官。可怜寿儿从不曾出门,今日事在无奈,只得把包头齐眉兜了,锁上大门,随众人望杭州府来。那时哄动半个杭城,都传说这事。陆五汉已晓得杀错了,心中懊悔不及,失张失智,颠倒在家中寻闹。陆婆向来也晓得儿子些来踪去迹,今番杀人一事,定有干涉,只是不敢问他,却也怀着鬼胎,不敢出门。

  正是:理直千人必往,心亏寸步难移。

  且说众人来到杭州府前,正值太守坐堂,一齐进去禀道:“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,夜来门户未开,夫妻俱被杀死,同伊女寿儿特来禀知。”太守唤上寿儿问道:“你且细说父母什么时候睡的?睡在何处?”寿儿道:“昨夜黄昏时,吃了夜饭,把门户锁好,双双上楼睡的。今早巳牌时分,不见起身,上楼看时,已杀在被中。楼上窗槅依旧关闭,下边门户一毫不动,封锁依然。”太守又问道:“可曾失甚东西?”寿儿道:“件件俱在。”太守道:“岂有门户不开,却杀了人?东西又一件不失,事有可疑。”想了一想,又问道:“你家中还有何人?”

  寿儿道:“止有嫡亲三口,并无别人。”太守道:“你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?”

  寿儿道:“并没有甚仇家。”太守道:“这事却也作怪。”沉吟了半晌,心中忽然明白。教寿儿抬起头来,见包头盖着半面。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,生得非常艳丽。太守道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寿儿道:“十七岁了。”太守道:“可曾许配人家么?”寿儿低低道:“未曾。”太守道:“你的睡处在那里?”寿儿道:“睡在楼下。”太守道:“怎么你到住在下边,父母反居楼上?”寿儿道:“一向是奴睡在楼上,半月前换下来的。”太守道:“为甚换了下来?”寿儿对答不来,道:“不知爹妈为甚要换。”

  太守喝道:“这父母是你杀的!”寿儿着了急,哭道:“爷爷,生身父母,奴家敢做这事?”太守道:“我晓得不是你杀的,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。快些说他名字上来!”寿儿听说,心中慌张,赖道:“奴家足迹不出中门,那有此等勾当?若有时,邻里一定晓得。爷爷问邻里,便知奴家平昔为人了。”

  太守笑道:“杀了人,邻里尚不晓得,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?此是明明你与奸夫往来,父母知觉了,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,绝了奸夫的门路。他便忿怒杀了。不然,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?”

  俗语道:贼人心虚。寿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,不觉面上一回红,一回白,口内如吃子一般,半个字也说不清洁。太守见他这个光景,一发是了,喝教左右拶起。那些皂隶飞奔上前,扯出寿儿手来,如玉相似,那禁得恁般苦楚。拶子才套得指头上,疼痛难忍,即忙招道:“爷爷!有,有,有个奸夫!”太守道:“叫甚名字?”寿儿道:“叫做张荩。”太守道:“他怎么样上你楼来?”

  寿儿道:“每夜等我爹妈睡着,他在楼下咳嗽为号,奴家把布接长,系一头在柱上垂下,他从布上攀引上楼。未到天明,即便下去。如此往来,约有半年。爹妈有些知觉,几次将奴盘问,被奴赖过。奴家嘱咐张荩,今后莫来,省得出丑,张荩应允而去。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,又将门户尽皆下锁。奴家也要隐恶扬善,情愿住在下边,与他断绝。只此便是实情。其爹妈被杀,委果不知情由。”

  太守见他招了,喝教放了拶子。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。那四个皂隶,飞也似去了。这是: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

 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,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。回家知陆婆来寻过两遍,急去问信时,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,且又没了鞋子,假意说道:“鞋子是寿姐收了,教多多拜上,如今他父亲利害,门户紧急,无处可入。再过几时,父亲即要出去,约有半年方才回来。待他起身后,那时可放胆来会。”

  张荩只道是真话,不时探问消息。落后又见寿儿几遭,相对微笑,两下都是错认。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,故见了喜笑。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,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。日复一日,并无确信。

  张荩渐渐忆想成病,在家服药调治。那日正在书房中闷坐,只见家人来说,有四个公差在外面,问大爷什么说话。张荩见说,吃了一惊,想道:“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!”不免出厅相见,问其来意。公差答道:“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,到彼自知。”

  张荩便放下了心,讨件衣服换了,又打发些钱钞,随着皂隶望府中而来,后面许多家人跟着。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,张荩听了,甚是惊骇,心下想道:“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?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,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!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。”不一时,来到公厅。太守举目观看张荩,却是个标致少年,不像个杀人凶徒,心下有些疑惑。乃问道:“张荩!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,又将他夫妻杀死?”

  那张荩乃风流子弟,只晓得三瓦两舍,行奸卖俏,是他的本等,何曾看见官府的威严,一拿到时,已是胆战心惊。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,就是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,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。挣了半日,方才道:“小人与潘寿儿虽然有意,却未曾成奸。莫说杀他父母,就是楼上从不曾到。”太守喝道:“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,如何尚敢抵赖!”

  张荩对潘寿儿道:“我何尝与你成奸,却来害我?”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,这时见他不认奸情,连杀人事到疑心是真了。一口咬住,哭哭啼啼,张荩分辨不清。太守喝教夹起来,只听得两傍皂隶一声吆喝,蜂拥上前,扯脚拽脚。可怜张荩从小在绫罗堆里滚大的,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,如何受得这等刑罚。夹棍刚套上脚,就杀猪般喊叫,连连叩头道:“小人愿招!”太守教放了夹棍,快写供状上来。

  张荩只是啼哭道:“我并不知情,却教我写甚么来?”又向潘寿儿说道:“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,却扯我抵当!如今也不消说起,但凭你怎么样说来,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。”

  潘寿儿道:“你自作自受,怕你不招承!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?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?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?”张荩道:“这都是了,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!”太守喝道:“一事真,百事真。还要多说,快快供招!”张荩低头。

  只听潘寿儿说一句,便写一句,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。画供已毕,呈与太守看了,将张荩问实斩罪。寿儿虽不知情,因奸伤害父母,亦拟斩罪。各责三十,上了长板。张荩押付死囚牢里,潘寿自入女监收管,不在话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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