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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(2)


  是日,老泉赴荆公之召,无非商量些今古,谈论了一番时事,遂取酒对酌,不觉忘怀酩酊。荆公偶然夸能:“小儿王雱,读书只一遍,便能背诵。”老泉带酒答道:“谁家儿子读两遍!”荆公道:“到是老夫失言,不该班门弄斧。”老泉道:“不惟小儿只一遍,就是小女也只一遍。”

  荆公大惊道:“只知令郎大才,却不知有令爱。眉山秀气,尽属公家矣!”老泉自悔失言,连忙告退。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,递与老泉道:“此乃小儿王雱窗课,相烦点定。”老泉纳于袖中,唯唯而出。回家睡至半夜,酒醒,想起前事:“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。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,必为求亲之事。这头亲事,非吾所愿,却又无计推辞。”

  沉吟到晓,梳洗已毕,便将王雱所作,次第看之,真乃篇篇锦绣,字字珠玑,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。“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?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,看他爱也不爱。”遂隐下姓名,分付丫鬟道:“这卷文字,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,求我点定。我不得闲暇,转送与小姐,教他到批阅完时,速来回话。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,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。小妹滴露研朱,从头批点,须臾而毕。叹道:“好文字!此必聪明才子所作。但秀气泄尽,华而不实,恐非久长之器。”遂于卷面批云:“新奇藻丽,是其所长;含蓄雍容,是其所短。取巍科则有余,享大年则不足。”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,未几夭亡,可见小妹知人之明,这是后话。

 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,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。老泉一见大惊:“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!必然取怪。”一时污损了卷面,无可奈何,却好堂候官到门:“奉相公钧旨,取昨日文卷,面见太爷,还有话禀。”

  老泉此时,手足无惜,只得将卷面割去,重新换过,加上好批语,亲手交堂候官收讫。堂候官道:“相公还分付得有一言动问:贵府小姐曾许人否?倘未许人,相府愿谐秦晋。”老泉道:“相府议亲,老夫岂敢不从。只是小女貌丑,恐不足当金屋之选。相烦好言达上,但访问自知,并非老夫推托。”堂候官领命,回复荆公。荆公看见卷面换了,已有三分不悦。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,不中儿子之意,密地差人打听。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。

  东坡是一嘴胡子,小妹嘲云:“口角几回无觅处,忽闻毛里有声传。”

  小妹额颅凸起,东坡答嘲云:“未出庭前三五步,额头先到画堂前。”

 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:“去年一点相思泪,至今流不到腮边。”

 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,复答云:“几回拭脸深难到,留却汪汪两道泉。”

  访事的得了此言,回复荆公,说:“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,若论容貌,也只平常。”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。

  然虽如此,却因相府求亲一事,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。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,慕名来求者,不计其数。老泉都教呈上文字,把与女孩儿自阅。也有一笔涂倒的,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。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,看他卷面写有姓名,叫做秦观。小妹批四句云:

  “今日聪明秀才,他年风流学士。可惜二苏同时,不然横行一世。”

 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,在大苏小苏之间,除却二苏,没人及得。

  老泉看了,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。分付门上:“但是秦观秀才来时,快请相见。余的都与我辞去。”谁知众人呈卷的,都在讨信,只有秦观不到。却是为何?

  那秦观秀才字少游,他是扬州府高邮人。腹饱万言,眼空一世,生平敬服的,只有苏家兄弟,以下的都不在意。今日慕小妹之才,虽然衒玉求售,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,不肯随行逐队,寻消问息。老泉见秦观不到,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,少游心中暗喜。又想道:“小妹才名得于传闻,未曾面试。又闻得他容貌不扬,额颅凸出,眼睛凹进,不知是何等鬼脸。如何得见他一面,方才放心。”打听得三月初一日,要在岳庙烧香,趁此机会,改换衣装,觑个分晓。正是:

  眼见方为的,传闻未必真。
  若信传闻语,枉尽世间人。

 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,不是早,定是夜。为甚么?早则人未来,夜则人已散。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,就起来梳洗,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,头裹青布唐巾,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,身穿皂布道袍,腰系黄绦,足穿净袜草履,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,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,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。

  天色黎明,苏小姐轿子已到。少游走开一步,让他轿子入庙,歇于左廊之下。小妹出轿上殿,少游已看见了,虽不是妖娆美丽,却也清雅幽闲,全无俗韵。“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?”约莫焚香已毕,少游却循廊而上,在殿左相遇。

  少游打个问讯云:“小姐有福有寿,愿发慈悲。”小妹应声答云:“道人何德何能,敢求布施!”

  少游又问讯云:“愿小姐身如药树,百病不生。”小妹一头走,一头答应:“随道人口吐莲花,半文无舍。”

  少游直跟到轿前,又问讯云:“小娘子一天欢喜,如何撒手宝山?”小妹随口又答云:“风道人恁地贪痴,那得随身金穴!”

  小妹一头说,一头上轿。少游转身时,口中喃出一句道:“‘风道人’得对‘小娘子’,万千之幸!”

  小妹上了轿,全不在意。跟随的老院子,却听得了,怪这道人放肆,方欲回身寻闹,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,对着那道人叫道:“相公这里来更衣。”那道人便先走,童儿后随。

  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,低声问道:“前面是那个相公?”童儿道:“是高邮秦少游相公。”老院子便不言语。回来时,就与老婆说知了。这句话就传入内里,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,付之一笑,嘱付丫鬟们休得多口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,况且应答如响,其才自不必言。择了吉日,亲往求亲,老泉应允,少不得下财纳币。此是二月初旬的事。

  少游急欲完婚,小妹不肯。他看定秦观文字,必然中选。试期已近,欲要象简乌纱,洞房花烛,少游只得依他。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,秦观一举成名,中了制科。到苏府来拜丈人,就禀复完婚一事。因寓中无人,欲就苏府花烛。老泉笑道:“今日挂榜,脱白挂绿,便是上吉之日,何必另选日子。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,岂不美哉!”

  东坡学士从傍赞成。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,成就了百年姻眷。

  正是:

  聪明女得聪明婿,大登科后小登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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