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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纲传(4)


  臣昧死上条六事:一曰信任辅弼,二曰公选人材,三曰变革士风,四曰爱惜日力,五曰务尽人事,六曰寅畏天威。

  何谓信任辅弼?夫兴衰拨乱之主,必有同心同德之臣相与有为,如元首股肱之于一身,父子兄弟之于一家,乃能协济。今陛下选于众以图任,遂能捍御大敌,可谓得人矣。然臣愿陛下待以至诚,无事形迹,久任以责成功,勿使小人得以间之,则君臣之美,垂于无穷矣。

  何谓公选人才?夫治天下者,必资于人才,而创业、中兴之主,所资尤多。何则?继体守文,率由旧章,得中庸之才,亦足以共治;至于艰难之际,非得卓荦瑰伟之才,则未易有济。是以大有为之主,必有不世出之才,参赞翊佐,以成大业。然自昔抱不群之才者,多为小人之所忌嫉,或中之以黯暗,或指之为党与,或诬之以大恶,或擿之以细故。而以道事君者,不可则止,难于自进,耻于自明,虽负重谤、遭深谴,安于义命,不复自辨。苟非至明之主,深察人之情伪,安能辨其非辜哉?陛下临御以来,用人多矣,世之所许以为端人正士者,往往闲废于无用之地;而陛下寤寐侧席,有乏材之叹,盍少留意而致察焉!

  何谓变革士风?夫用兵之与士风,似不相及,而实相为表里。士风厚则议正而是非明,朝廷赏罚当功罪而人心服,考之本朝嘉祐、治平以前可知已。数十年来,奔竞日进,论议徇私,邪说利口,足以惑人主之听。元祐大臣,持正论如司马光之流,皆社稷之臣也,而群枉嫉之,指为奸党,颠倒是非,政事大坏,驯致靖康之变,非偶然也。窃观近年士风尤薄,随时好恶,以取世资,潝訿成风,岂朝廷之福哉?大抵朝廷设耳目及献纳论思之官,固许之以风闻,至于大故,必须核实而后言。使其无实,则诬人之罪,服谗搜慝,得以中害善良,皆非所以修政也。

  何谓爱惜日力?夫创业、中兴,如建大厦,堂室奥序,其规模可一日而成,鸠工聚材,则积累非一日所致。陛下临御,九年于兹,境土未复,僣逆未诛,仇敌未报,尚稽中兴之业者,诚以始不为之规模,而后不为之积累故也。边事粗定之时,朝廷所推行者,不过簿书期会不切之细务,至于攻讨防守之策,国之大计,皆未尝留意。夫天下无不可为之事,亦无不可为之时。惟失其时,则事之小者日益大,事之易者日益难矣。

  何谓务尽人事?夫天人之道,其实一致,人之所为,即天之所为也。人事尽于前,则天理应于后,此自然之符也。故创业、中兴之主,尽其在我而已,其成功归之于天。今未尝尽人事,敌至而先自退屈,而欲责功于天,其可乎?臣愿陛下诏二三大臣,协心同力,尽人事以听天命,则恢复土宇,剪屠鲸鲵,迎还两宫,必有日矣。

  何谓寅畏天威?夫天之于王者,犹父母之于子,爱之至,则所以为之戒者亦至。故人主之于天戒,必恐惧修省,以致其寅畏之诚。比年以来,荧惑失次,太白昼见,地震水溢,或久阴不雨,或久雨不霁,或当暑而寒,乃正月之朔,日有食之。此皆天意眷佑陛下,丁宁反覆,以致告戒。惟陛下推至诚之意,正厥事以应之,则变灾而为祥矣。

  凡此六者,皆中兴之业所关,而陛下所当先务者。

  今朝廷人才不乏,将士足用,财用有余,足为中兴之资。陛下春秋鼎盛,欲大有为,何施不可?要在改前日之辙,断而行之耳。昔唐太宗谓魏征为敢言,征谢曰:“陛下导臣使言,不然,其敢批逆鳞哉。”今臣无魏征之敢言,然展尽底蕴,亦思虑之极也。惟陛下赦其愚直,而取其拳拳之忠。

  疏奏,上为赐诏褒谕。除江西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。有旨,赴行在奏事毕之官。六年,纲至,引对内殿。朝廷方锐意大举,纲陛辞,言今日用兵之失者四,措置未尽善者五,宜预备者三,当善后者二。

  时宋师与金人、伪齐相持于淮、泗者半年,纲奏:“两兵相持,非出奇不足以取胜。愿速遣骁将,自淮南约岳飞为掎角,夹击之,大功可成。”已而宋师屡捷,刘光世、张俊、杨沂中大破伪齐兵于淮、肥之上。

  车驾进发幸建康。纲奏乞益饬战守之具,修筑沿淮城垒,且言:“愿陛下勿以去冬骤胜而自怠,勿以目前粗定而自安,凡可以致中兴之治者无不为,凡可以害中兴之业者无不去。要以修政事,信赏罚,明是非,别邪正,招徕人材,鼓作士气,爱惜民力,顺导众心为先。数者既备,则将帅辑睦,士卒乐战,用兵其有不胜者哉?”

  淮西郦琼以全军叛归刘豫,纲指陈朝廷有措置失当者、深可痛惜者及当监前失以图方来者凡十有五事,奏之。张浚引咎去相位,言者引汉武诛王恢为比。纲奏曰:“臣窃见张浚罢相,言者引武帝诛王恢事以为比。臣恐智谋之士卷舌而不谈兵,忠义之士扼腕而无所发愤,将士解体而不用命,州郡望风而无坚城,陛下将谁与立国哉?张浚措置失当,诚为有罪,然其区区徇国之心,有可矜者。愿少宽假,以责来效。”

  时车驾将幸平江,纲以为平江去建康不远,徒有退避之名,不宜轻动。复具奏曰:

  臣闻自昔用兵以成大业者,必先固人心,作士气,据地利而不肯先退,尽人事而不肯先屈。是以楚、汉相距于荥阳、成皋间,高祖虽屡败,不退尺寸之地;既割鸿沟,羽引而东,遂有垓下之亡。曹操、袁绍战于官渡,操虽兵弱粮乏,荀彧止其退避;既焚绍辎重,绍引而归,遂丧河北。由是观之,今日之事,岂可因一叛将之故,望风怯敌,遽自退屈?果出此谋,六飞回驭之后,人情动摇,莫有固志,士气销缩,莫有斗心。我退彼进,使敌马南渡,得一邑则守一邑,得一州则守一州,得一路则守一路;乱臣贼子,黠吏奸氓,从而附之,虎踞鸱张,虽欲如前日返驾还辕,复立朝廷于荆棘瓦砾之中,不可得也。

  借使敌骑冲突,不得已而权宜避之,犹为有说。今疆埸未有警急之报,兵将初无不利之失,朝廷正可惩往事,修军政,审号令,明赏刑,益务固守。而遽为此扰扰,弃前功,挑后患,以自趋于祸败,岂不重可惜哉!八年,王伦使北还,纲闻之,上疏曰:

  臣窃见朝廷遣王伦使金国,奉迎梓宫。今伦之归,与金使偕来,乃以“诏谕江南”为名,不著国号而曰“江南”,不云“通问”而曰“诏谕”,此何礼也?臣请试为陛下言之。金人毁宗社,逼二圣,而陛下应天顺人,光复旧业。自我视彼,则仇雠也;自彼视我,则腹心之疾也,岂复有可和之理?然而朝廷遣使通问,冠盖相望于道,卑辞厚币,无所爱惜者,以二圣在其域中,为亲屈己,不得已而然,犹有说也。至去年春,两宫凶问既至,遣使以迎梓宫,亟往遄返,初不得其要领。今伦使事,初以奉迎梓宫为指,而金使之来,乃以诏谕江南为名。循名责实,已自乖戾,则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后患者,不待诘而可知。

  臣在远方,虽不足以知其曲折,然以愚意料之,金以此名遣使,其邀求大略有五:必降诏书,欲陛下屈体降礼以听受,一也。必有赦文,欲朝廷宣布,班示郡县,二也。必立约束,欲陛下奉藩称臣,禀其号令,三也。必求岁赂,广其数目,使我坐困,四也。必求割地,以江为界,淮南、荆襄、四川,尽欲得之,五也。此五者,朝廷从其一,则大事去矣。

  金人变诈不测,贪婪无厌,纵使听其诏令,奉藩称臣,其志犹未已也。必继有号令,或使亲迎梓宫,或使单车入觐,或使移易将相,或改革政事,或竭取租赋,或朘削土宇。从之则无有纪极,一不从则前功尽废,反为兵端。以为权时之宜,听其邀求,可以无后悔者,非愚则诬也。使国家之势单弱,果不足以自振,不得已而为此,固犹不可,况土宇之广犹半天下,臣民之心戴宋不忘,与有识者谋之,尚足以有为,岂可忘祖宗之大业,生灵之属望,弗虑弗图,遽自屈服,冀延旦暮之命哉?

  臣愿陛下特留圣意,且勿轻许,深诏群臣,讲明利害、可以久长之策,择其善而从之。

  疏奏,虽与众论不合,不上以为忤,曰:“大臣当如此矣。”

  九年,除知潭州、荆湖南路安抚大使,纲具奏力辞,曰:“臣迂疏无周身之术,动致烦言。今者罢自江西,为日未久,又蒙湔祓,畀以帅权。昔汉文帝闻季布贤,召之,既而罢归,布曰:‘陛下以一人之誉召臣,一人之毁去臣,臣恐天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。’顾臣区区进退,何足少多。然数年之间,亟奋亟踬,上累陛下知人任使之明,实有系于国体。”诏以纲累奏,不欲重违,遂允其请。次年薨,年五十八。讣闻,上为轸悼,遣使赙赠,抚问其家,给丧葬之费。赠少师,官其亲族十人。

  纲负天下之望,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。虽身或不用,用有不久,而其忠诚义气,凛然动乎远迩。每宋使至燕山,必问李纲、赵鼎安否,其为远人所畏服如此。纲有著《易传》内篇十卷、外篇十二卷,《论语详说》十卷,文章、歌诗、奏议百余卷,又有《靖康传信录》、《奉迎录》、《建炎时政记》、《建炎进退志》、《建炎制诏表札集》、《宣抚荆广记》、《制置江右录》。

  ***

  论曰:以李纲之贤,使得毕力殚虑于靖康、建炎间,莫或挠之,二帝何至于北行,而宋岂至为南渡之偏安哉?夫用君子则安,用小人则危,不易之理也。人情莫不喜安而恶危。然纲居相位仅七十日,其谋数不见用,独于黄潜善、汪伯彦、秦桧之言,信而任之,恒若不及,何高宗之见,与人殊哉?纲虽屡斥,忠诚不少贬,不以用舍为语默,若赤子之慕其母,怒呵犹噭々焉挽其裳裾而从之。呜呼,中兴功业之不振,君子固归之天,若纲之心,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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