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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斯列传(1)


  李斯者,楚上蔡人也。〔索隐〕地理志汝南上蔡县,云“古蔡国,周武王弟叔度所封,至十八代平侯徙新蔡”。二蔡皆属汝南。後二代至昭侯,徙下蔡,属沛,六国时为楚地,故曰楚上蔡。
  年少时,为郡小吏,〔索隐〕乡小史。刘氏云“掌乡文书”。
  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,近人犬,数惊恐之。斯入仓,观仓中鼠,食积粟,居大庑之下,不见人犬之忧。於是李斯乃叹曰:“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处耳!”

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。学已成,度楚王不足事,而六国皆弱,无可为建功者,欲西入秦。辞於荀卿曰:“斯闻得时无怠,今万乘方争时,游者主事。〔索隐〕言万乘争雄之时,游说者可以立功成名,当得典主事务也。刘氏云“游历诸侯,当觅彊主以事之”,於文纡回,非也。
  今秦王欲吞天下,称帝而治,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。〔正义〕言秋时万物成熟,今争彊时,亦说士成熟时。
 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,此禽鹿视肉,人面而能彊行者耳。〔索隐〕禽鹿犹禽兽也,言禽兽但知视肉而食之。庄子及苏子曰:“人而不学,譬之视肉而食。”杨子法言曰:“人而不学,如禽何异?”言不能游说取荣贵,即如禽兽,徒有人面而能彊行耳。
  故诟〔正义〕呼后反,耻辱也。
  莫大於卑贱,而悲莫甚於穷困。久处卑贱之位,困苦之地,非世〔索隐〕非者,讥也。所谓处士横议也。
  而恶利,自讬於无为,此非士之情也。〔正义〕言讥世富贵,恶其荣利,自讬於无为者,非士人之情,实力不能致此也。
 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。”

  至秦,会庄襄王卒,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;不韦贤之,任以为郎。李斯因以得说,说秦王曰:“胥人者,去其几也。〔索隐〕胥人犹胥吏,小人也。去犹失也。几者,动之微。以言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;小人不识动微之会,故每失时也。刘氏解几为彊,非也。
  成大功者,在因瑕衅而遂忍之。索隐言因诸侯有瑕衅,则忍心而翦除,故我将说秦以并天下。〔正义〕胥,相也。几谓察也。言关东六国与秦相敌者,君臣机密,并有瑕衅,可成大功,而遂忍之也。
  昔者秦穆公之霸,终不东并六国者,何也?诸侯尚众,周德未衰,故五伯迭兴,更尊周室。自秦孝公以来,周室卑微,诸侯相兼,关东为六国,秦之乘胜役诸侯,盖六世矣。〔正义〕秦孝公,惠文公,武王,昭王,孝文王,庄襄王。
  今诸侯服秦,譬若郡县。夫以秦之彊,大王之贤,由灶上骚除,〔集解〕徐广曰:“骚音埽。”〔索隐〕骚音埽。言秦欲并天下,若炊妇埽除灶上之不净,不足为难。
  足以灭诸侯,成帝业,为天下一统,此万世之一时也。今怠而不急就,诸侯复彊,相聚约从,虽有黄帝之贤,不能并也。”秦王乃拜斯为长史,听其计,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。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,厚遗结之;不肯者,利剑刺之。离其君臣之计,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後。秦王拜斯为客卿。

 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,以作注溉渠,〔正义〕郑国渠首起雍州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,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,傍北山,东注洛,三百馀里以溉田。又曰韩苦秦兵,而使水工郑国间秦作注溉渠,令费人工,不东伐也。
  已而觉。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:“诸侯人来事秦者,大抵为其主游间於秦耳,请一切逐客。”〔索隐〕一切犹一例,言尽逐之也。言切者,譬若利刀之割,一运斤无不断者。解汉书者以一切为权时义,亦未为得也。
  李斯议亦在逐中。斯乃上书曰:〔正义〕在始皇十年。

  臣闻吏议逐客,窃以为过矣。昔缪公求士,西取由余於戎,东得百里奚於宛,〔索隐〕秦本纪云“晋献公以百里奚为秦穆公夫人媵於秦,奚亡走宛,楚鄙人执之”是也。〔正义〕新序云:“百里奚,楚宛人,仕於虞,虞亡入秦,号五羖大夫也。”
  迎蹇叔於宋,〔索隐〕秦纪又云“百里奚谓穆公曰:‘臣不如臣友蹇叔,蹇叔贤而代莫知。’穆公厚币迎之,以为上大夫”。今云“於宋”,未详所出。〔正义〕括地志云:“蹇叔,岐州人也。时游宋,故迎之於宋。”
  来丕豹、公孙支於晋。〔索隐〕丕豹自晋奔秦,左氏传有明文。公孙支,所谓子桑也,是秦大夫,而云自晋来,亦未见所出。〔正义〕括地志云:“公孙支,岐州人,游晋,後归秦。”
  此五子者,不产於秦,而缪公用之,并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〔索隐〕秦本纪穆公用由余谋,伐戎王,益国十二,开地千里,遂霸西戎。此都言五子之功,故云“并国二十”;或易为“十二”,误也。
  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彊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获楚、魏之师,举地千里,至今治彊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〔索隐〕案:惠王时张仪为相,请伐韩,下兵三川以临二周。司马错请伐蜀,惠王从之,果灭蜀。仪死後,武王欲通车三川,令甘茂拔宜阳。今并云张仪者,以仪为秦相,虽错灭蜀,茂通三川,皆归功於相,又三川是仪先请伐故也。
  北收上郡,〔正义〕惠王十年,魏纳上郡十五县。
  南取汉中,〔正义〕惠王十三年,攻楚汉中,取地六百里。
  包九夷,制鄢、郢,〔索隐〕九夷即属楚之夷也。地理志南郡江陵县云“故楚郢都”,又宜城县云“故鄢”也。〔正义〕夷谓并巴蜀,收上郡,取汉中,伐义渠、丹犁是也。九夷本东夷九种,此言者,文体然也。
  东据成皋之险,〔正义〕河南府氾水县也。
  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国之从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睢,废穰侯,逐华阳,〔集解〕徐广曰:“华,一作‘叶’。”
  彊公室,杜私门,蚕食〔索隐〕高诱注淮南子云:“蚕食,尽无馀也。”
  诸侯,使秦成帝业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观之,客何负於秦哉!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内,疏士而不用,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彊大之名也。

 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〔正义〕昆冈在于阗国东北四百里,其冈出玉。
  有随、和之宝,〔正义〕括地志云:“濆山一名昆山,一名断蛇丘,在随州随县北二十五里。说苑云‘昔随侯行遇大蛇中断,疑其灵,使人以药封之,蛇乃能去,因号其处为断蛇丘。岁馀,蛇衔明珠,径寸,绝白而有光,因号随珠’。”卞和璧,始皇以为传国玺也。
  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剑,〔集解〕见苏秦传。〔索隐〕越绝书曰:“楚王召欧冶子、干将作铁剑三,一曰干将,二曰莫邪,三曰太阿也。”
  乘纤离之马,〔集解〕徐广曰:“纤离,蒲梢,皆骏马名。”〔索隐〕皆马名。徐氏据孙卿子而为说。
  建翠凤之旗,树灵鼍之鼓。〔集解〕郑玄注月令云:“鼍皮可以冒鼓。”
  此数宝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说之,何也?必秦国之所生然後可,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,犀象之器不为玩好,郑、卫之女不充後宫,而骏良駃騠〔索隐〕决提二音。周书曰“正北以駃騠为献”。广雅曰“马属也”。郭景纯注上林赋云“生三日而超其母也”。
  不实外厩,江南金锡不为用,西蜀丹青不为采。所以饰後宫充下陈〔索隐〕下陈犹後列也。晏子曰“有二女,原得入身於下陈”是也。
  娱心意说耳目者,必出於秦然後可,则是宛珠之簪,傅玑之珥,〔索隐〕宛音於阮反。傅音附。宛谓以珠宛转而装其簪。傅玑者,以玑傅著於珥。珥者,瑱也。玑是珠之不圆者。或云宛珠,随珠也。随在汉水之南,宛亦近汉,故云宛。傅玑者,女饰也,言女傅之珥,以玑为之,并非秦所有物也。
  阿缟之衣,锦绣之饰〔集解〕徐广曰:“齐之东阿县,缯帛所出。”
  不进於前,而随俗雅化集解徐广曰:“随俗,一作‘修使’。”〔索隐〕谓闲雅变化而能通俗也。
  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。夫击甕叩缶〔索隐〕说文云:“甕,汲瓶也。於贡反。缶,瓦器也;秦人鼓之以节乐。”鲊音甫有反。
  弹筝搏髀,而歌呼呜呜快耳者,真秦之声也;郑、卫、桑间、昭、虞、武、象者,〔集解〕徐广曰:“昭,一作‘韶’。”
  异国之乐也。今弃击甕叩缶而就郑卫,退弹筝而取昭虞,若是者何也?快意当前,適观而已矣。今取人则不然。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去,为客者逐。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。

  臣闻地广者粟多,国大者人众,兵彊则士勇。是以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〔索隐〕管子云:“海不辞水,故能成其大;山不辞土石,故能成其高。”文子曰:“圣人不让负薪之言,以广其名。”
  是以地无四方,民无异国,四时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、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〔索隐〕资犹给也。
  卻宾客以业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谓“藉寇兵而赍盗粮”者也。〔索隐〕藉音积夜反。赍音子奚反。说文曰:“赍,持遗也。”赍或为“资”,义亦通。

  夫物不产於秦,可宝者多;士不产於秦,而原忠者众。今逐客以资敌国,损民以益雠,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,求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

 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,复李斯官,〔集解〕新序曰:“斯在逐中,道上上谏书,达始皇,始皇使人逐至骊邑,得还。”
  卒用其计谋。官至廷尉。二十馀年,竟并天下,尊主为皇帝,以斯为丞相。夷郡县城,销其兵刃,示不复用。使秦无尺土之封,不立子弟为王,功臣为诸侯者,使後无战攻之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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