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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周传


  马周,字宾王,清河茌平人也。少孤贫,好学,尤精《诗》、《传》,落拓不为州里所敬。武德中,补博州助教,日饮醇酎,不以讲授为事。刺史达奚恕屡加咎责,周乃拂衣游于曹、汴,又为浚仪令崔贤所辱,遂感激西游长安。宿于新丰逆旅,主人唯供诸商贩而不顾待周,遂命酒一斗八升,悠然独酌,主人深异之。至京师,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。

  贞观五年,太宗令百僚上书言得失,何以武吏不涉经学,周乃为何陈便宜二十余事,令奏之,事皆合旨。太宗怪其能,问何,何答曰:“此非臣所能,家客马周具草也。每与臣言,未尝不以忠孝为意。”太宗即日召之,未至间,遣使催促者数四。及谒见,与语甚悦,令直门下省。六年,授监察御史,奉使称旨。帝以常何举得其人,赐帛三百匹。

  是岁,周上疏曰:

  微臣每读经史,见前贤忠孝之事,臣虽小人,窃希大道,未尝不废卷长想,思履其迹。臣以不幸,早失父母,犬马之养,已无所施,顾来事可为者,唯忠义而已。是以徒步二千里而自归于陛下,陛下不以臣愚瞽,过垂齿录。窃自顾瞻,无阶答谢,辄以微躯丹款,惟陛下所择。

  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之西,其墙宇宫阙之制,方之紫极,尚为卑小。臣伏以东宫皇太子之宅,犹处城中,大安乃至尊所居,更在城外。虽太上皇游心道素,志存清俭,陛下重违慈旨,爱惜人力;而蕃夷朝见及四方观听,有不足焉。臣愿营筑雉堞,修起门楼,务从高显,以称万方之望,则大孝昭乎天下矣。臣又伏见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宫。臣窃惟太上皇春秋已高,陛下宜朝夕视膳而晨昏起居。今所幸宫去京三百余里,銮舆动轫,严跸经旬,非可以旦暮至也。太上皇情或思感,而欲即见陛下者,将何以赴之?且车驾今行,本为避署。然则太上皇尚留热所,而陛下自逐凉处,温凊之道,臣窃未安。然敕书既出,业已成就,愿示速返之期,以开众惑。臣又见诏书,令宗室勋贤作镇藩部,贻厥子孙,嗣守其政,非有大故,无或黜免。臣窃惟陛下封植之者,诚爱之重之,欲其胤裔承守而与国无疆也。臣以为如诏旨者,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,富贵之,然则何用代官也。何则?以尧、舜之父,犹有朱、均之子。倘有孩童嗣职,万一骄愚,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。正欲绝之也,则子文之治犹在;正欲留之也,而栾黡之恶已彰。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,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臣,明矣。然则向所谓爱之者,乃适所以伤之也。臣谓宜赋以茅土,畴其户邑,必有材行,随器方授,则虽其翰翮非强,亦可以获免尤累。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,所以终全其代者,良得其术也。愿陛下深思其事,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。

  臣又闻圣人之化天下,莫不以孝为基。故曰:“孝莫大于严父,严父莫大于配天。”又曰: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”孔子亦云:“吾不预祭如不祭。”是圣人之重祭祀也如此。伏惟陛下践祚以来,宗庙之享,未曾亲事。伏缘圣情,独以銮舆一出,劳费稍多,所以忍其孝思,以便百姓。遂使一代之史,不书皇帝入庙之事,将何以贻厥孙谋,垂则来叶?臣知大孝诚不在俎豆之间,然圣人之训人,固有屈己以从时,愿圣慈顾省愚款。臣又闻致化之道,在于求贤审官;为政之基,在于扬清激浊。孔子曰:“唯名与器,不以假人。”是言慎举之为重也。臣伏见王长通、白明达本自乐工舆皂杂类,韦槃提、斛斯正则更无他材,独解调马。纵使术逾侪辈,伎能有取,乍可厚赐钱帛,以富其家;岂得列预士流,超授高爵?遂使朝会之位,万国来庭,驺子倡人,鸣玉曳履,与夫朝贤君子,比肩而立,同坐而食,臣窃耻之。然朝命既往,纵不可追,谓宜不使在朝班,预于士伍。

  太宗深纳之。寻除侍御史,加朝散大夫。

  十一年,周又上疏曰:

  臣历观前代,自夏、殷及汉氏之有天下,传祚相继,多者八百余年,少者犹四五百年,皆为积德累业,恩结于人心。岂无僻王?赖前哲以免。自魏、晋以还,降及周、隋,多者不过六十年,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。良由创业之君,不务广恩化,当时仅能自守,后无遗德可思。故传嗣之主,政教少衰,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。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,而积德日浅,固当思隆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道,广施德化,使恩有余地,为子孙立万代之基,岂欲但令政教无失,以持当年而已!然自古明王圣主,虽因人设教,宽猛随时,而大要唯以节俭于身、恩加于人二者是务。故其下爱之如日月,畏之如雷霆,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。今百姓承丧乱之后,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。而供官徭役,道路相继,兄去弟还,首尾不绝。远者往来五六千里,春秋冬夏,略无休时。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,而有司作既不废,自然须人,徒行文书,役之如故。臣每访问,四五年来,百姓颇有嗟怨之言,以为陛下不存养之。昔唐尧茅茨土阶,夏禹恶衣菲食,如此之事,臣知不可复行于今。汉文帝惜百金之费,辍露台之役,集上书囊以为殿帷,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。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功,特诏除之,所以百姓安乐。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,而承文、景遗德,故人心不动。向使高祖之后,即有武帝,天下必不能全。此于时代差近,事迹可见。今京师及益州诸处,营造供奉器物,并诸王妃主服饰,议者皆不以为俭。臣闻昧旦丕显,后世犹怠;作法于理,其弊犹乱。陛下少处人间,知百姓辛苦,前代成败,目所亲见,尚犹如此。而皇太子生长深宫,不更外事,即万岁之后,固圣虑所当忧也。臣寻往代以来之事,但有黎庶怨叛,聚为盗贼,其国无不即灭,人主虽改悔,未有重能安全者。凡修政教,当修于可修之时,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,则无益者也。故人主每见前代之亡,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,而皆不知其身之失。是以殷纣笑夏桀之亡,而幽、厉亦笑殷纣之灭;隋炀帝大业之初又笑齐、魏之失国。今之视炀帝,亦犹炀帝之视齐、魏也。故京房谓汉元帝云,“臣恐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古”。此言不可不诫也。往者贞观之初,率土荒俭,一匹绢才得一斗米,而天下帖然。百姓知陛下甚爱怜之,故人人自安,曾无谤讟。自五六年来,频岁丰稔,一匹绢得粟十余石,而百姓皆以为陛下不忧怜之,咸有怨言。又今所营为者,颇多不急之务故也。自古以来,国之兴亡,不由积畜多少,唯在百姓苦乐。且以近事验之,隋家贮洛口仓,而李密因之;东都积布帛,而世充据之;西京府库,亦为国家之用,至今未尽。向使洛口、东都无粟帛,则世充、李密未能必聚大众。但贮积者固是有国之常事,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,岂人劳而强敛之?更以资寇,积之无益也。然俭以息人,贞观之初,陛下已躬为之,故今行之不难也。为之一日,则天下知之,式歌且舞矣。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,倘中国被水旱之灾,边方有风尘之患,狂狡因之以窃发,则有不可测之事,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。古语云:“动人以行不以言,应天以实不以文。”以陛下之明,诚欲励精为政,不烦远采上古之术,但及贞观之初,则天下幸甚。昔贾谊为汉文帝云,可恸哭及长叹息者,言当韩信王楚、彭越王梁、英布王淮南之时,使文帝即天子位,必不能安。又言赖诸王年少,傅相制之;长大之后,必生祸乱。历代以来,皆以谊言为是。臣窃观今诸将功臣,陛下所与定天下者,皆仰禀成规,备鹰犬之用,无威略振主,如韩、彭之难驾驭者。而诸王年并幼少,纵其长大,当陛下之日,必无他心。然即万代之后,不可不虑。自汉、晋以来,乱天下者,何尝不是诸王?皆为树置失宜,不预为节制,以至于灭亡。人主熟知其然,但溺于私爱,故使前车既覆而后车不改辙也。今天下百姓极少,诸王甚多,宠遇之恩,有过厚者。臣之愚虑,不唯虑其恃恩骄矜也。昔魏武帝宠陈思,及文帝即位,防守禁闭,有同狱囚。以先帝加恩太多,故嗣王疑而畏之也。此则武帝宠舐思,适所以苦之也。且帝子何患不富贵?身食大国,封户不少,好衣美食之外,更何所须?而每年加别优赐,曾无纪极。俚语曰:“贫不学俭,富不学奢”,言自然也。今大圣创业,岂唯处置见在子弟而已?当制长久之法,使万代遵行。

  又言:

  临天下者,以人为本。欲令百姓安乐,唯在刺史、县令。县令既众,不能皆贤,若每州得良刺史,则合境苏息;天下刺史悉称圣意,则陛下端拱岩廊之上,百姓不虑不安。自古郡守、县令,皆妙选贤德,欲有擢升宰相,必先试以临人,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。今朝廷独重内官,县令、刺史,颇轻其选。刺史多是武夫勋人,或京官不称职,方始外出。而折冲果毅之内,身材强者,先入为中郎将,其次始补州任。边远之处,用人更轻,其材堪宰位,以德行见称擢者,十不能一。所以百姓未安,殆由于此。

  疏奏,太宗称善久之。

  先是,京城诸街,每至晨暮,遣人传呼以警众。周遂奏诸街置鼓,每击以警众,令罢传呼,时人便之,太宗益加赏劳。俄拜给事中。

  十二年,转中书舍人。周有机辨,能敷奏,深识事端,动无不中。太宗尝曰:“我于马周,暂不见则便思之。”中书侍郎岑文本谓所亲曰:“吾见马君论事多矣,援引事类,扬榷古今,举要删芜,会文切理,一字不可加,一言不可减,听之靡靡,令人亡倦。昔苏、张、终、贾,正应此耳。然鸢肩火色,腾上必速,恐不能久耳。”

  十五年,迁治书侍御史,兼知谏议大夫,又兼检校晋王府长史。王为皇太子,拜中书侍郎,兼太子右庶子。

  十八年,迁中书令,依旧兼太子右庶子。周既职兼两宫,处事精密,甚获当时之誉。太宗伐辽东,皇太子定州监守,令周与高士廉、刘洎留辅皇太子。太宗还,以本官摄吏部尚书。

  二十一年,加银青光禄大夫。太宗尝以神笔赐周飞白书曰:“鸾凤凌云,必资羽翼。股肱之寄,诚在忠良。”周病消渴,弥年不瘳。时驾幸翠微宫,敕求胜地,为周起宅。名医中使,相望不绝,每令尚食以膳供之,太宗躬为调药,皇太子亲临问疾。周临终,索所陈事表草一帙,手自焚之,慨然曰:“管、晏彰君之过,求身后名,吾弗为也。”

  二十二年卒,年四十八。太宗为之举哀,赠幽州都督,陪葬昭陵。高宗即位,追赠尚书右仆射、高唐县公。垂拱中,配享高宗庙庭。

  子载,咸亨年累迁吏部侍郎,善选补,于今称之。卒于雍州长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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