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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九回 武乡侯四番用计 南蛮王五次遭擒(1)


  【泸水之险不可涉,西洱河之险不可方舟,可谓险之极矣。不谓又有哑泉、柔泉、黑泉、灭泉之恶,尤有甚焉。南方属火,炎天如火,蜀兵方苦于火,而忽又苦于水,真有出于意料之外者。惟南方险阻出于意料之外,乃愈显丞相功绩,出于意料之外耳。

  四擒孟获,以假弃旧寨为欲退之势而擒之,是以退为进也。五擒孟获,以深入重地为不可退之势而擒之,是以进为进也。五擒之难,倍难于四擒;则五纵之难,亦倍难于四纵。于四擒见孔明之智,于五擒见孔明之勇,于四纵五纵见孔明之仁。

  孔明乃先主之所谓水也,而有四泉以难孔明,则是以水厄水矣。又有二溪以助孔明,则又以水济水矣。至于拜井出泉,而水又自能生水。然则蜀人之有孔明,其亦如鱼得水乎!

  每读《封神演义》,满纸仙道,满目鬼神,觉姜子牙竟一无所用,不若《三国志》中之偶一见之也。如伏波显圣,山神指迷,入山求草,祝井出泉,未尝不仰邀神助,恍遇仙翁;然不可无一,不容有二。使尽赖鬼谋,何以见人谋之善;使尽仗仙力,何以见人力之奇哉!

  文章之妙,妙在极热时写一冷人,极忙中写一闲景。如万安隐者,飘飘然有世外之风,其地则柏涧松岩,其人则竹冠藜杖。孔明之遇之,殆与先主之遇水镜,刘璝之问紫虚,陈震之谒青城,几相仿佛矣。然先主遇水镜于难后,孔明则求万安于难中;紫虚、青城未尝赖之以救败,万安则实赖之以救死。是彼虽极闲,而见者之心极忙;彼虽极冷,而见者之心极热:又不似前三人之有意无意,为可见可不见之人也。最相类又最不相类,岂非绝世奇事,绝世奇文。

  孔明之见隐者不足奇,而奇莫奇于即孟获之兄也。有四泉之恶,则有二溪之美以为之反;有助虐之孟优,则有助善之孟节以为之反:地既有之,人亦宜然。然我谓孟获之五擒而不服者正在此。何也?纳孟获之弟之诈降以诱孟获,与以孟获诱孟获无异也;赖孟获之兄之相救以制孟获,与以孟获制孟获无异也。以孟获诱孟获,而孟获不服;以孟获制孟获,愈不服;惟以孔明胜孟获,而孟获始倾心折服。则吾得而更观五纵之后矣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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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却说孔明自驾小车,自引数百骑前来探路。前有一河,名曰西洱河,水势虽慢,并无一只船筏。孔明令伐木为筏而渡,其木到水皆沉。〔东方有弱水,南方亦有弱水。〕

  孔明遂问吕凯,凯曰:“闻西洱河上流有一山,其山多竹,大者数围。可令人伐之,于河上搭起竹桥,以渡军马。”

  孔明即调三万兵入山,伐竹数十万根,顺水放下,于河面狭处,搭起竹桥,阔十余丈。〔渡泸水尚可用筏,渡此处只可搭桥,比前又险。〕

  乃调大军于河北岸一字儿下寨,便以河为壕堑,以浮桥为门,垒土为城。过桥南岸,一字下三个大营,以待蛮兵。〔倚竹桥为寨,全赖篾片之力。〕

  却说孟获自引数十万蛮兵,恨怒而来。将近西洱河,孟获引前部一万刀牌獠丁,直扣前寨搦战。孔明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手执羽扇,乘驷马车,左右众将簇拥而出。〔一边忿怒,一边安闲,相形之下,好看煞人。〕

  孔明见孟获身穿犀皮甲,头顶朱红盔,左手挽牌,右手执刀,骑赤毛牛,〔又是一样打扮。〕

  口中辱骂;手下万余洞丁,各舞刀牌,往来冲突。孔明急令退回本寨,四面紧闭,不许出战。蛮兵皆裸衣赤身,直到寨门前叫骂。〔蛮子一味蛮骂。〕

  诸将大怒,皆来禀孔明曰:“某等情愿出寨,决一死战!”

  孔明不许。诸将再三欲战。孔明止曰:“蛮方之人不遵王化,今此一来,狂恶正盛,不可迎也。且宜坚守数日,待其猖獗少懈,吾自有妙计破之。”〔蛮人正使蛮性,须要让他头势。〕

  于是蜀兵坚守数日。孔明在高阜处探之,窥见蛮兵已多懈怠,乃聚诸将曰:“汝等敢出战否?”

  众将欣然要出。孔明先唤赵云、魏延入帐,向耳畔低言,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受了计策先进。却唤王平、马忠入帐,受计去了。〔此两路受计,不叙明白。〕

  又唤马岱分付曰:“吾今弃此三寨,退过河北;吾军一退,汝可便拆浮桥,移于下流,却渡赵云、魏延军马过河来接应。”

  岱受计而去。又唤张翼曰:“吾军退去,寨中多设灯火。孟获知之,必来追赶,汝却断其后。”

  张翼受计而退。〔此两路受计,先说明白,又是一样笔法。〕

  孔明只教关索护车。众军退去,寨中多设灯火。蛮兵望见,不敢冲突。

  次日平明,孟获引大队蛮兵径到蜀寨之时,只见三个大寨,皆无人马,于内弃下粮草车仗数百余辆。孟优曰:“诸葛弃寨而走,莫非有计否?”

  孟获曰:“吾料诸葛亮弃辎重而去,必因国中有紧急之事:若非吴侵,定是魏伐。故虚张灯火,以为疑兵,弃车仗而去也。〔看这般光景,必然料到此处,蛮子原不呆。〕

  可速追之,不可错过。”

  于是孟获自驱前部,直到西洱河边。望见河北岸上寨中,旗帜整齐如故,灿若云锦;沿河一带,又设锦城。蛮兵哨见,皆不敢进。获谓优曰:“此是诸葛亮惧吾追赶,故就河北岸少住,不二日必走矣。”〔蛮子亦会猜,但孔明手法太高,故猜不着耳。〕

  遂将蛮兵屯于河岸;又使人去山上砍竹为筏,以备渡河;却将敢战之兵,皆移于寨前面。却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。〔只一句轻轻拈出,方知前所嘱赵云、魏延之计,乃此计也。〕

  是日,狂风大起。四壁厢火明鼓响,蜀兵杀到。蛮兵獠丁,自相冲突,孟获大惊,急引宗族洞丁杀开条路,径奔旧寨。忽一彪军从寨中杀出,乃是赵云。〔来得突兀。〕

  获慌忙回西洱河,望山僻处而走。又一彪军杀出,乃是马岱。〔此处方知所授马岱之计。〕

  孟获只剩得数十个败残兵,望山谷中而逃。见南北西三处尘头火光,因此不敢前进,〔此处火光是王平、马忠,妙在虚写,令读者自知。〕

  只得望东奔走,方才转过山口,见一大林之前,数十从人,引一辆小车;车上端坐孔明,呵呵大笑曰:“蛮王孟获!天败至此,吾已等候多时也!”〔作乐得他好。〕

  获大怒,回顾左右曰:“吾遭此人诡计!受辱三次;今幸得这里相遇。汝等奋力前去,连人带车砍为粉碎!”〔痴蛮子只怕踏了空。〕

  数骑蛮兵,猛力向前。孟获当先呐喊,抢到大林之前,趷踏一声,踏了陷坑,一齐塌倒。大林之内,转出魏延,自引数百军来,一个个拖出,用索缚定。〔此是四擒。〕

  孔明先到寨中,招安蛮兵,并诸甸酋长洞丁。此时大半皆归本乡去了,除死伤外,其余尽皆归降。孔明以酒肉相待,以好言抚慰,尽令放回。〔到底只用此法。〕

  蛮兵皆感叹而去。少顷,张翼解孟优至。〔擒孟优只用虚写。〕

  孔明诲之曰:“汝兄愚迷,汝当谏之。今被吾擒了四番,有何面目再见人耶?”

  孟优羞惭满面。伏地告求免死。孔明曰:“吾杀汝不在今日。吾且饶汝性命,劝谕汝兄。”

  令武士解其绳索,放起孟优。优泣拜而去。〔先打发去一个。〕

  不一时,魏延解孟获至。孔明大怒曰:“你今番又被吾擒了,有何理说!”〔此时又是一样面孔。〕

  获曰:“吾今误中诡计,死不瞑目!”

  孔明叱武士推出斩之。〔此时又是一样做法,若只管赐酒食善言劝之,便没趣矣。〕

  获全无惧色,回顾孔明曰:“若敢再放吾回去,必然报四番之恨。”〔蛮子真是蛮皮。〕

  孔明大笑,令左右去其缚,赐酒压惊,就坐于帐中。〔先硬后软。〕

  孔明问曰:“吾今四次以礼相待,汝尚然不服,何也?”

  获曰:“吾虽是化外之人,不似丞相专施诡计,吾如何肯服?”〔蛮子偏会强辩。〕

  孔明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,复能战乎?”

  获曰:“丞相若再拿住吾,吾那时倾心降服,尽献本洞之物犒军,誓不反乱。”〔蛮子偏会活脱。〕

  孔明即笑而遣之。获忻然拜谢而去。〔此是四纵。〕

  于是聚得诸洞壮丁数千人,望南迤逦而行。早望见尘头起处,一队兵到;乃是兄弟孟优,重整残兵,来与兄报仇。〔两人一样蛮皮。〕

  兄弟二人,抱头相哭,诉说前事。优曰:“我兵屡败,蜀兵屡胜,难以抵当。只可就山阴洞中,退避不出。蜀兵受不过暑气,自然退矣。”

  获问曰:“何处可避?”

  优曰:“此去西南有一洞,名曰秃龙洞。洞主朵思大王,〔洞名人名,宛似《西游记》上名色。〕与弟甚厚,可投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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