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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回 赵云截江夺阿斗 孙权遣书退老瞒(1)


  【取川者,玄德之心也。然乘刘璋之来迎而袭杀之,以夺其地,不足以服西川之人心,此玄德之所不欲为也。庞统以此劝之;劝之不从,而欲自行之。若孔明处此,必不然矣。是以庞统之智,虽不亚于孔明;而用谲而不失其正,行权而不诡于道,则孔明又在庞统之上欤?

  英雄一生出色惊人之事,不可多得,得其一,便可传为美谈。今偏不止一番,却有两番,则子龙之截江夺阿斗是也。美云长者,但称其单刀赴会,而不知已有油江赴会一事以为之前焉。美子龙者,但称其长阪救主,而不知又有截江夺主一事以为之后焉。尝历观前史,求其出色惊人者,或代止有其一人,人止有其一事,孰有应接不暇如《三国》者乎?然则既读《三国》,虽有休书,不敢请矣。

  孙夫人在荆,刘备得以孙权之母牵制孙权;若使阿斗入吴,孙权又将以刘备之子牵制刘备矣。英明如夫人,岂不知东吴取阿斗之意,而乃欲携之以归耶?国太病而取夫人,似也;其取阿斗则非国太之意可知也。取阿斗非国太之意,则取夫人亦未必为国太之意可知也,而夫人曾不察焉。然则由前而观,不愧为女丈夫;由后而观,依然女子之见耳。

  荀彧之死,或以杀身成仁美之者,非也。初之劝操取兖州,则比之于高、光;继之劝操战官渡,则比之于楚、汉。凡其设策定计,无非助操僭逆之谋。杜牧讥其教盗穴墙发柜者,诚为至论矣。既以盗贼之事教之,后乃忽以君子之论谏之,何其前后之相谬耶?盖彧之失在从操之初,而欲盖之以晚节,毋乃为识者所笑?

  父兄创业以贻子弟固难,子弟能承父兄之业尤难。当曹操讨董卓之时,与孙坚并列,权特操之后辈耳。操之言曰:“生子当如孙仲谋。”

  隐然以前辈自居,而以后辈目权也。然袁术以年少轻孙策,而曹操正以年少重孙权,此老奸识英雄之眼,又非他人可及。

  孙权之击合淝,宋谦死焉,太史慈又死焉。至于濡须而独能屡胜,何也?盖东吴之兵长于自守,而短于攻取。合淝攻取之兵也,濡须则自守之兵也。以攻取,则一城不能拔;以自守,虽四十万之众可以却之。其亦长短之劫有异乎?

  前回与后回,皆叙玄德入川之事,而此回忽然放下西川更叙荆州,放下荆州更叙孙权,复因孙权夹叙曹操。盖阿斗为西川四十余年之帝,则取西川为刘氏大关目,夺阿斗亦刘氏大关目也。至于迁秣陵,应王气,为孙氏僭号之由;称魏公,加九锡,为曹氏僭号之本。而曹操梦日,孙权致书,互相畏忌,又鼎足三分一大关目也。以此三大关目,为此书半部中之眼。又妙在西川与荆州分作两边写,曹操与孙权合在一处写,叙事用笔之精,直与腐史不相上下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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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却说庞统、法正二人,劝玄德就席间杀刘璋,西川唾手可得。玄德曰:“吾初入蜀中,恩信未立,此事决不可行。”

  二人再三说之,玄德只是不从。次日,复与刘璋宴于城中,彼此细叙衷曲,情好甚密。酒至半酣,庞统与法正商议曰:“事已至此,由不得主公了。”

  便教魏延登堂舞剑,乘势杀刘璋。〔如范增之遣项庄。〕

  延遂拔剑进曰:“筵间无以为乐,愿舞剑为戏。”

  庞统便唤众武士入,列于堂下,只待魏延下手。刘璋手下诸将,见魏延舞剑筵前,又见阶下武士,手按刀靶,直视堂上,从事张任亦掣剑舞曰:“舞剑必须有对,某愿与魏将军同舞。”〔如项伯之对项庄。〕

  二人对舞于筵前。魏延目视刘封,封亦拔剑助舞。于是刘璝、泠苞、邓贤各掣剑出曰:“我等当群舞,以助一笑。”〔鸿门宴上,舞剑只有一人,今却有无数项庄、项伯,更是奇绝。〕

  玄德大惊,急掣左右所佩之剑,立于席上曰:“吾兄弟相逢痛饮,并无疑忌。又非鸿门会上,何用舞剑?不弃剑者立斩!”

  刘璋亦叱曰:“兄弟相聚,何必带刀?”

  命侍卫者尽去佩剑。众皆纷然下堂。玄德唤诸将士上堂,以酒赐之。〔鸿门宴上,止赐樊哙□酒,今却有无数樊哙,更是奇绝。〕

  曰:“吾弟兄同宗骨血,共议大事,并无二心。汝等勿疑。”

  诸将皆拜谢。刘璋执玄德之手而泣曰:“吾兄之恩,誓不敢忘。”

  二人欢饮,至晚而散。玄德归寨,责庞统曰:“公等奈何欲陷备于不义耶?今后断勿为此。”〔庞统、法正之谋太急,不如玄德之缓。急则不免于忽,缓则不失为仁。〕

  统嗟叹而退。

  却说刘璋归寨,刘璝等曰:“主公见今日席上光景乎?不如早回,免生后患。”

  刘璋曰:“吾兄刘玄德,非比他人。”

  众将曰:“虽玄德无此心,他手下人皆欲吞并西川,以图富贵。”〔从来帝王事业,多是手下人成之。〕

  璋曰:“汝等无间吾兄弟之情。”

  遂不听,日与玄德欢叙。忽报张鲁整顿兵马,将犯葭萌关。刘璋便请玄德往拒之。玄德慨然领诺,即日引本部兵望葭萌关去了。众将劝刘璋令大将紧守各处关隘,以防玄德兵变。〔为后文取涪关张本。〕

  璋初时不从,后因众人苦劝,乃令白水都督杨怀、高沛二人,守把涪水关。刘璋自回成都。玄德到葭萌关,严禁军士,广施恩惠,以收民心。〔玄德不欲遽杀刘璋,亦为收民心故耳。先收民心,而后取西川,此是玄德主意。〕

  早有细作报入东吴。吴侯孙权会文武商议。顾雍进曰:“刘备分兵远涉,出险而去,未易往还。何不差一军,先截川口,断其归路,后尽起东吴之兵,一鼓而下荆襄?此不可失之机会也。”〔此计但说得好听,须知荆州有孔明、关、张、赵云守之,未易得取也。〕

  权曰:“此计大妙!”

  正商议间,忽屏风后一人大喝而出曰:“进此计者可斩之!欲害吾女之命耶?”〔刘表屏风后之一人,是玄德仇星;孙权屏风后之一人,是玄德救星。〕

  众惊视之,乃吴国太也。国太怒曰:“吾一生惟有一女,嫁与刘备。今若动兵,吾女性命如何!”〔前为孙夫人不欲杀玄德,今又为孙夫人不欲取荆州。〕

  因叱孙权曰:“汝掌父兄之业,坐领八十一州,尚自不足,乃顾小利而不念骨肉!”

  孙权喏喏连声,答曰:“老母之训,岂敢有违。”

  遂叱退众官。国太恨恨而入。孙权立于轩下,自思:“此机会一失,荆襄何日可得?”〔孙权此时还当埋怨周郎。〕

  正沉吟间,只见张昭入问曰:“主公有何忧疑?”

  孙权曰:“正思适间之事。”

  张昭曰:“此极易也:今差心腹将一人,只带五百军,潜入荆州,下一封密书与郡主,只说国太病危,欲见亲女,〔若国太听得咒他,又当着恼。〕取郡主星夜回东吴。玄德平生只有一子,就教带来。那时玄德定把荆州来换阿斗。〔前日折了一个夫人,今日却要赢他一个公子。〕如其不然,一任动兵,更有何碍?”

  权曰:“此计大妙!吾有一人,姓周,名善,最有胆量。自幼穿房入户,多随吾兄。今可差他去。”

  昭曰:“切勿漏泄。只此便令起行。”

  于是密遣周善,将五百人,扮为商人,分作五船。〔后来吕蒙亦使人扮作客商,今却于此处先有一引子。〕

  更诈修国书,以备盘诘;船内暗藏兵器。周善领命,取荆州水路而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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