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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阙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(1)


  【欺庸人易,欺奸雄难。黄盖受杖,犹可不死于杖;阚泽献书,宜其必死于书。而卒能不死而成功者,以得说奸雄之法也。说奸雄之法与说英雄之法,皆不当用顺,而当用逆。英雄所自负者义耳,张辽之说关公,妙在责其轻死之非义;奸雄所自负者智耳,阚泽之说曹操,妙在笑其料事之不明:所谓用逆而不用顺者也。若使辽而甘言卑说,则公之拒愈峻;若使泽而伏地陈乞,则泽之死愈速矣。

  前回写甘宁,此回写阚泽。而极写阚泽,必先极写曹操;不写曹操之奸,不显阚泽之巧。若彼不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不难,惟彼既知为苦肉计而欺之之为难也。彼不知为诈降书而中之不足奇,惟彼既知为诈降书而我终能中之之为奇也。计虽巧,而无行计之人则亦拙;计虽庸,而有行计之人则不庸耳。

  蔡和、蔡中之诈降,两人同来者也;黄、阚二人之诈降,妙在一来而一未来。二蔡之诈降,竟以身来而不必先以书来者也;黄盖之诈降,妙在身不来而书来。二蔡之诈降,来而不返者也;阚泽之诈降,妙在速返,又妙在初时不肯复返,而次后乃欲速返,一似速返则得返,不速返则不得返者。一般是降,却有几样降法;一般是诈,却有几样诈法。愈出愈幻,非复读者意计之所及。

  文章之妙,有各不相照者:二蔡现在,而黄盖之降书,初不烦二蔡为通;阚泽渡江,而二蔡之报信,不即使阚泽为奇。文章之妙,又有各不相照而暗暗相照者:黄盖但以其谋告阚泽 ,而阚泽献降书之后,比然添出一甘宁;阚泽未以其谋告甘宁,而甘宁欺二蔡之言,有如关会乎阚泽。写来真是变幻可喜。

  御战船之法,有彼方连而我利其断者,有彼方断而我利其连者。黄祖之舟,以大索相连,冲之不能入,甘宁以刀断之,而艨艟遂横,此则利其断也;曹操之舟,散而不聚,烧之不能尽,庞统以环连之,而火攻始便,此则利其连也。兵法变化无常,孙膑以减灶胜,而虞诩又以增灶胜,随机而应,岂可执一论哉!

  连环计一见于王允,再见于庞统。前之环虚名也,后之环实事也。王允以貂蝉双锁董、吕二人,如环之交互相连,故名连环耳。每见近日演《连环记》者,乃作吕布以玉连环赠与貂蝉,此又是传奇平空妆点出来,岂连环命名之意乎?若庞统则不然,实实以铁环连锁操船,与取名连环者不同。前以貂蝉为环,止有一环;后以铁环为环,乃有无数连环。前虚后实,前少后多,各极其妙。

  北兵多病,而庞统以连环之方治之,此药毋乃太毒乎!虽然,卖毒药者不独一庞统也,黄盖、阚泽皆是也。盖之药甚苦,泽之药甚甘,统之药甚辣,合苦者、甘者、辣者金成一剂毒药;然后周郎煎之以火,孔明扇之以风:而八十三万大军,遂无一人有起色矣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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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却说阚泽字德润,会稽山阴人也;家贫好学,尝借人书来看,看过一遍,更不遗忘。口才辨给,少有胆气。〔胆气从读书得来。〕

  孙权召为参谋,与黄盖最相善。〔百忙中略述阚泽生平,不烦不略。〕

  盖知其能言有胆,故欲使献诈降书。泽欣然应诺曰:“大丈夫处世,不能立功建业,不几与草木同腐乎?公既捐躯报主,泽又何惜微生!”〔其言大有胆气。可见无胆气者,必不是能读书人。〕

  黄盖滚下床来,拜而谢之。〔黄盖拜阚泽,正与周瑜拜黄盖相对。〕

  泽曰:“事不可缓,即今便行。”

  盖曰:“书已修下了。”〔极写黄盖,而文字又省笔。〕

  泽领了书,只就当夜扮作渔翁,〔以书作钩,以身作线,而以八十三万大军为鱼也。〕

  驾小舟望北岸而行。是夜寒星满天。〔闲笔点缀得妙。〕

  三更时候,〔半夜扁舟,机密之至。〕

  早到曹军水寨。巡江军士拿住,连夜报知曹操。操曰:“莫非是奸细么?”

  军士曰:“只一渔翁,自称是东吴参谋阚泽,有机密事来见。”

  操便教引将入来。军士引阚泽至,只见帐上灯烛辉煌,曹操凭几危坐,问曰:“汝既是东吴参谋,来此何干?”

  泽曰:“人言曹丞相求贤若渴,今观此问,甚不相合。黄公覆,汝又错寻思了也!”〔开口便用反激语。〕

  操曰:“吾与东吴旦夕交兵,汝私行到此,如何不问?”

  泽曰:“黄公覆乃东吴三世旧臣,今被周瑜于众将之前,无端毒打,不胜忿恨。因欲投降丞相,为报仇之计,特谋之于我。我与公覆情同骨肉,径来为献密书。未知丞相肯容纳否?”

  操曰:“书在何处?”

  阚泽取书呈上。操拆书,就灯下观看。书略曰:

  盖受孙氏厚恩,本不当怀二心。〔妙在先说此二句。〕然以今日事势论之:用江东六郡之卒,当中国百万之师,众寡不敌,海内所共见也。东吴将吏,无有智愚,皆知其不可。周瑜小子,偏怀浅戆,自负其能,辄欲以卵敌石;兼之擅作威福,无罪受刑,有功不赏。盖系旧臣,无端为所摧辱,心实恨之!伏闻丞相诚心待物,虚怀纳士,盖愿率众归降,以图建功雪耻。粮草军仗,随船献纳。〔用计专在此二句。〕泣血拜白,万勿见疑。

  曹操于几案上翻覆将书看了十余次,忽然拍案张目大怒曰:“黄盖用苦肉计,令汝下诈降书,就中取事,却敢来戏侮我耶!”〔二人机谋被他明明道破。读者至此,为黄盖惜,又为阚泽忧矣。〕

  便教左右推出斩之。左右将阚泽簇下。〔令读者急杀。〕

  泽面不改容,仰天大笑。〔写阚泽真是有胆。〕

  操教牵回,叱曰:“吾已识破奸计,汝何故哂笑?”

  泽曰:“吾不笑你。吾笑黄公覆不识人耳。”〔笑黄公覆,正是笑你;却偏说不笑你,笑黄公覆。写阚泽真是能言。〕

  操曰:“何不识人?”

  泽曰:“杀便杀,何必多问!”〔写阚泽真是有胆。〕

  操曰:“吾自幼熟读兵书,深知奸伪之道。汝这条计,只好瞒别人,如何瞒得我?”〔奸雄自负语。〕

  泽曰:“你且说书中那件事是奸计?”

  操曰:“我说出你那破绽,教你死而无怨:你既是真心献书投降,如何不明约几时?你今有何理说?”〔阚泽待曹操问而后言,曹操亦待阚泽问而后说。顿跌有势。〕

  阚泽听罢,大笑曰:“亏汝不惶恐,敢自夸熟读兵书!还不及早收兵回去!傥若交战,必被周瑜擒矣!无学之辈!可惜吾屈死汝手!”〔自负有智,偏要笑他无学,纯用反激语。妙。〕

  操曰:“何谓我无学?”

  泽曰:“汝不识机谋,不明道理,岂非无学?”〔妙在不即说。〕

  操曰:“你且说我那几般不是处?”

  泽曰:“汝无待贤之礼,吾何必言!但有死而已。”〔妙在不肯说。〕

  操曰:“汝若说得有理,我自然敬服。”〔正要逼他说此一句,然后说耳。〕

  泽曰:“岂不闻‘背主作窃,不可定期’?傥今约定日期,急切下不得手,这里反来接应,事必泄漏。但可觑便而行,岂可预期相订乎?汝不明此理,欲屈杀好人,真无学之辈也!”〔写阚泽真是能读书人。○方见孔明激孙权、激周瑜,又见阚泽激曹操。愈出愈奇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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