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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(3)


  下该薛蟠。薛蟠道:“我可要说了:女儿悲——”说了半日,不见说底下的。冯紫英笑道:“悲什么?快说!”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,便说道:“女儿悲——”又咳嗽了两声,方说道:“女儿悲,嫁了个男人是乌龟。”众人听了,都大笑起来。薛蟠道:“笑什么?难道我说的不是?一个女儿嫁了汉子,要做忘八,怎么不伤心呢?”众人笑的弯着腰,说道:“你说的是,快说底下的罢。”薛蟠瞪了瞪眼,又说道:“女儿愁——”说了这句,又不言语了。众人道:“怎么愁?”薛蟠道:“绣房钻出个大马猴。”众人哈哈笑道:“该罚,该罚!先还可恕,这句更不通了。”说着,便要斟酒。宝玉道:“押韵就好。”薛蟠道:“令官都准了,你们闹什么!”众人听说,方罢了。云儿笑道:“下两句越发难说了,我替你说罢。”薛蟠道:“胡说!当真我就没好的了?听我说罢:女儿喜,洞房花烛朝慵起。”众人听了,都诧异道:“这句何其太雅!”薛蟠道:“女儿乐,一根𣬠𣬶往里戳。”众人听了,都回头说道:“该死,该死!快唱了罢!”薛蟠便唱道:“一个蚊子哼哼哼,”众人都怔了,说道:“这是个什么曲儿?”薛蟠还唱道:“两个苍蝇嗡嗡嗡……”众人都道:“罢,罢,罢!”薛蟠道:“爱听不听?这是新鲜曲儿,叫做‘哼哼’韵儿。你们要懒怠听,连酒底儿都免了,我就不唱。”众人都道:“免了罢,倒别耽误了别人家。”

  于是蒋玉函说道:

  女儿悲,丈夫一去不回归;
  女儿愁,无钱去打桂花油;
  女儿喜,灯花并头结双蕊;
  女儿乐,夫唱妇随真和合。

  说毕,唱道:

 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姣,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。度青春,年正小;配鸾凤,真也巧。呀!看天河正高,听谯楼鼓敲,剔银灯同入鸳帏悄。

  唱毕。饮了门杯,笑道:“这诗词上我倒有限,幸而昨日见了一幅对子,只记得这句,可巧席上还有这件东西。”说毕便干了酒,拿起一朵木樨来,念道:“‘花气袭人知昼暖。’”

  众人都倒依了,完令。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该罚,该罚!这席上并没有宝贝,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?”蒋玉函忙说道:“何曾有宝贝?”薛蟠道:“你还赖呢!你再说。”蒋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。薛蟠道:“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?你们不信只问他!”说毕,指着宝玉。宝玉没好意思,起来说:“薛大哥,你该罚多少?”薛蟠道:“该罚,该罚!”说着,拿起酒来,一饮而尽。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,云儿便告诉了出来。蒋玉函忙起身陪罪。众人都道:“不知者不作罪。”

  少刻,宝玉出席解手,蒋玉函随着出来。二人站在廊檐下,蒋玉函又陪不是。宝玉见他妩媚温柔,心中十分留恋,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,叫他: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。还有一句话问你,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,他如今名驰天下,可惜我独无缘一见!”蒋玉函笑道:“就是我的小名儿。”宝玉听说,不觉欣然,跌足笑道:“有幸,有幸!果然名不虚传!今儿初会,却怎么样呢?”想了一想,向袖中取出扇子,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。”琪官接了,笑道:“无功受禄,何以克当?也罢,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,今日早起才系上,还是簇新,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。”说毕,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,递给宝玉道:“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,夏天系着,肌肤生香,不生汗渍。昨日北静王给的,今日才上身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肯相赠。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。”

  宝玉听说,喜不自禁,连忙接了,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。二人方束好,只听一声大叫:“我可拿住了!”只见薛蟠跳出来,拉着二人,道:“放着酒不喝,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?快拿出来我瞧瞧!”二人都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薛蟠那里肯依?还是冯紫英出来,才解开了,复又归坐。饮酒至晚方散。

  宝玉回至园中,宽衣吃茶。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,便问他:“往那里去了?”宝玉道:“马上丢了。”袭人也不理论,及睡时,见他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,便猜着了八九分,因说道:“你有了好的系裤子了,把我的那条还我罢。”宝玉听说,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袭人的,不该给人。心里后悔,口里说不出来,只得笑道:“我赔你一条罢。”袭人听了,点头叹道:“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!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哪!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。”还要说几句,又恐怄上他的酒来,少不得也睡了。一宿无话。次日天明方醒,只见宝玉笑道:“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,你瞧瞧裤子上。”袭人低头一看,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了,便知是宝玉夜里换的,忙一顿就解下来,说道:“我不稀罕这行子,趁早儿拿了去!”

  宝玉见他如此,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。袭人无法,暂且系上。过后宝玉出去,终久解下来扔在个空箱子里了,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。宝玉并未理论,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。袭人便回说:“二奶奶打发人叫了小红去了。他原要等你来着,我想着,什么要紧!我就做了主,打发他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很是。我已经知道了,不必等我罢了。”袭人又道:“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,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,叫在清虚观,初一到初三打三天‘平安醮’,唱戏献供,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。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。”说着,命小丫头来,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出来,却是上等宫扇两柄,红麝香珠二串,凤尾罗二端,芙蓉簟一领。

  宝玉见了,喜不自胜,问:“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?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,一个玛瑙枕。老爷、太太、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。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。林姑娘和二姑娘、三姑娘、四姑娘,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,别的都没有。大奶奶、二奶奶,他两个是每人两疋纱,两疋罗,两个香袋儿,两个锭子药。”宝玉听了,笑道:“这是怎么个原故?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,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?别是传错了罢?”袭人道:“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,怎么会错了呢?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,我去拿了来了的。老太太说了,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。”宝玉道:“自然要走一趟。”说着,便叫了紫鹃来,“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,就说是昨儿我得的,爱什么留下什么。”紫鹃答应了,拿了去。不一时,回来说:“姑娘说了:昨儿也得了,二爷留着罢。”

  宝玉听说,便命人收了。刚洗了脸出来,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,只见黛玉顶头来了。宝玉赶上去,笑道:“我的东西叫你拣,你怎么不拣?”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,只顾今日的事了,因说道:“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。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的,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。”

  宝玉听他提出“金玉”二字来,不觉心里疑猜,便说道:“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,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,天诛地灭,万世不得人身!”黛玉听他这话,便知他心里动了疑了,忙又笑道:“好没意思!白白的起什么誓呢?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?”宝玉道:“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,日后自然明白。除了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这三个人,第四个就是妹妹了。要有第五个人,我也起个誓。”黛玉道:“你也不用起誓。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,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。”宝玉道:“那是你多心,我再不是这么样的。”黛玉道:“昨儿宝丫头他不替你圆谎,为什么问着我呢?那要是我,你又不知怎么样了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,二人便走开了。宝钗分明看见,只装没看见,低头过去了。到了王夫人那里,坐了一回,然后到了贾母这边,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。

 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,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,所以总远着宝玉;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,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。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,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,并不理论这事。此刻忽见宝玉笑道:“宝姐姐,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。”

 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,见宝玉问他,少不得褪了下来。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,一时褪不下来。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肐膊,不觉动了羡慕之心,暗暗想道:“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,或者还得摸一摸;偏长在他身上,正是恨我没福!”忽然想起“金玉”一事来,再看看宝钗形容,只见脸若银盆,眼同水杏,唇不点而含丹,眉不画而横翠: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。不觉又呆了。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,他也忘了接。

  宝钗见他呆呆的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。扔下串子,回身才要走,只见黛玉蹬着门坎子,嘴里咬着绢子笑呢。宝钗道:“你又禁不得风吹,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?”黛玉笑道:“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?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,出来瞧了瞧,原来是个呆雁!”宝钗道:“呆雁在那里呢?我也瞧瞧。”黛玉道:“我才出来,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。”口里说着,将手里的绢子一甩,向宝玉脸上甩来。宝玉不知,正打在眼上,“嗳哟”了一声。

  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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